《长城》剧照
电影《长城》对我的最大启示,是让我确定了“饕餮”这两个字的读音。此怪为电影中的大boss,出自《山海经》,贪残成性,暴戾无比,古代青铜器皿,现代20元纸币,都绘有饕餮纹饰。看了这些注解,一个俗气的比喻闪现在我脑海中:资本市场,即是张着血盆大口永不餍足的饕餮。
《长城》投资1.7亿美金,于全球多个国家放映,半年内观影人次预估不少于一亿人。电影是以小搏大的生意,投入如许,必然期待收获更巨。为此,老谋子在选角上可谓荤素不忌,马特呆萌负责海外,鹿晗,王俊凯,陈学冬,张涵予,刘德华等明星则吊起了国内各年龄段观影人群的胃口,从70后到00后,尽入其彀中,站在市场角度,除了女一号景甜,选角都很科学,再加上很多50后60后大爷大妈,除了张艺谋,几乎不知道中国还有其他导演,在此形势下,《长城》票房的走高在意料之中。
与票房相映成趣的,是灾难性的口碑,该片在豆瓣被文艺青年们猛刷一星,差评如雪片,一个名为“亵渎电影”的大号发出“张艺谋死了”的感概,竟然惊得投资方祭出了律师函。虽骂声不绝于耳,但批判内容过于单一,人云亦云,用克尔凯郭尔的话说,这些批评,都已沦为传声筒的传声筒。在我看过的批评文章中,唯有王晓峰和慕容雪村的那两篇,略微有点意思。王有文艺洁癖,站在文艺至上的角度,对老谋子制造“文化垃圾”的行为深恶痛绝,并把张艺谋视作某种“强权”的象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慕容则更偏向意识形态,反话正说,嬉笑怒骂,文采斐然。但除去精致的文笔,他们的批评都过于主观,仿佛盲人摸象,各抒己见的同时,亦各受己限。
张艺谋及其电影是时代产物,从八九十年代公认的经典之作,如《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活着》,到新世纪毁誉参半的《英雄》《十面埋伏》《金陵十三钗》《三枪拍案惊奇》《长城》等,都是个人在时代巨潮裹挟之下的选择,有探索,亦有投机,有得意,亦有无奈。
年,老谋子还是小谋子,他在张军钊导演的电影《一个和八个》中担任摄影,算是初试啼声。张艺谋把握住了机会,用另类的摄影,为一部主旋律影片,增添了实验和先锋的气质。这部电影我最近才看,觉得画面奇诡,剑走偏峰,区别于同年代的国产电影,光的明暗对比很棒,有点黑泽明的感觉,唯一觉得不适的,是每个人物脸上都黑黝黝的,还泛着油光,像刚用酱油腌过的红烧肉,大概当时改革开放没多久,物质不够丰富,残存着饥饿的记忆,才把演员拍得这么“秀色可餐”吧。
在《一个和八个》后,张艺谋相继担任《黄土地》《大阅兵》两部电影的摄影,又凭《老井》夺得影帝,经过这些历练,张艺谋于年执导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红高粱》。他足够聪明,明白导演不同摄影,需掌控全局,而拍电影是集体作业,必得第一流人才方能成就第一流作品,在《红高粱》剧组中,演员有姜文巩俐,编剧有莫言,音乐有赵季平,摄影有顾长卫。在张艺谋经典作品背后,总有这样一批幕前幕后的高手。以优秀小说为蓝本,进行改编,是张艺谋早期电影的另一大特点,如莫言的《红高粱》,刘恒的《菊豆》,余华的《活着》,苏童的《妻妾成群》,小说本就不俗,再加上张艺谋团队对影像语言的把控,经典之作诞生,理所应当。
很多人认为,以年《英雄》为分水岭,张艺谋电影生涯断为两截,前半截拍的电影好评如潮,获奖无数,将中国人性格和中国文化诠释得入木三分;后半截倒向市场怀抱,豪华明星阵容,场面宏大,特技惊艳,却缺乏人味儿和思想内核,王朔曾说,张艺谋就是个搞装修的,话虽刻薄,倒也准确。
在我看来,张艺谋前后两个时期的不同表现,不是因为他分裂了,堕落了,不爱电影只爱钱。张艺谋没有变,是时代变了,而张艺谋一直是个相时而动的人。
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期,国内电影市场还是一片死水,电影工业尚未成熟,张艺谋陈凯歌这些第五代导演,可选择的余地不多,无非是拍好电影,为国争光,他们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了极致,金鸡百花,华表,戛纳,金球,威尼斯……能拿的都拿了,拿不了的如奥斯卡,大概此生也无缘了。那时候拍电影相对单纯,资本市场这个饕餮羽翼未丰,导演尚有自由发挥空间,可以挑选自己钟意的剧本和演员,《长城》中,一个以无演技著称的女演员,赫然成为谋女郎,老谋子想必也有几分无奈。
到了90年代末期,社会结构变化剧烈,乡村凋敝,城市化进程加速,张艺谋从前擅长的农村题材,似乎已成为无源之水。这期间张艺谋拍了两部风格迥异的电影,《有话好好说》和《一个都不能少》,前者是都市电影,后者虽是农村题材,但反映的是乡村的凋敝。二者都是轻喜剧,却流露出惶惑与不安。其后,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席卷全球,李安凭《卧虎藏龙》摘得奥斯卡,这两件事想必对张艺谋刺激不小,时代巨变,市场这只饕餮,已逐渐长大,露出它的獠牙。张艺谋加盟新画面,陆续推出《英雄》《十面埋伏》等卖座电影。何去何从?老谋子做了自己的选择。
从文艺片到商业片的转型,张艺谋算是差强人意,陈凯歌更囧,票房没捞到多少,口碑一落千丈,赔了夫人又折兵。影评人和文艺青年的不当之处,是用张艺谋现在的商业片,与他从前的文艺片对比,然后得出“老谋子死了”的结论。所谓相飞田,马走日,标准和受众都不同,不应混淆一团。以商业类型片的标准看,《长城》票房尚可,但水准未必能达到及格线。不是张艺谋不够努力,而是环境使然。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张艺谋作为经历过苦难年代的50后,对《活着》这类题材,是有切身感受的,而对于一个长城打怪的爆米花电影,又有什么经验和心得呢?赶鸭子上架拍出来的,必然是“无心之作”。一个喝可乐吃汉堡长大的三四十岁的美国导演,或许更适合导演《长城》。当然,如张艺谋自己所说,不是他要进军好莱坞,而是好莱坞选择了他。资本市场这只巨兽,有它自己的逻辑,眼下中国俨然世界最大电影市场,好莱坞为追求利润,刻意营造中国元素,而作为“国师”的张艺谋,自然是最合适人选,影片烂点怕什么呢,钱赚到就行,反正大多数观众冷热不忌,能吃粗粮。
张艺谋在采访中提到,自己之所以接拍《长城》,一大考量是可以输出中国文化,因为该片将于多个国家上映,半年内观影人次不少于一亿。这话说得有点亏心,孔明灯,饕餮,长城,五色军队等元素不过是一堆东方符号,最廉价的装饰品,真正深刻的文化输出,反倒是《红高粱》中浓郁的酒神狂欢,《菊豆》里的性压抑和变态,《活着》中以生存为信仰,颠扑不破的麻木和韧性,《大红灯笼高高挂》中妻妾成群的腐朽景观。《长城》拍摄之肇始,是传奇影业老板托马斯(一个怪兽电影的狂热者)来长城看风景,突发奇想,在这疙瘩打怪岂不痛快?在换了几茬导演后,最后根据市场考量,找到老谋子,陈其想法,一拍即合。就这样,一个导演被资本市场的饕餮所吞食,或者换个更贴切的比喻: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找到了。
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张艺谋的转变,固然是个人选择,更是时代环境使然。近三十年来,中国变化之巨可谓世界之尤。所谓世道人心,世道巨变,人心要想守住,何其之难。中国自古有江山不幸诗家幸的说法,亦可用在此处,台湾电影市场半死不活,无钱可赚,侯孝贤电影风格从始至终一以贯之;香港电影90年代末进入低潮,杜琪峰银河映像异军突起。反观中国大陆,所谓国运正昌,电影市场一路走高,强阳不倒,在此背景下,张艺谋顺风顺水,连破票房记录,导演奥运开幕式,被戏称为“国师”,此时此境,能维持七分脸面,守住三分水准,已属不易,我们又何必求全责备呢?张艺谋做了他能做的,中国电影之不断精进,自有后来人。
哲空空,男,每月28号还房贷的哲学家,年出生,现就职于北京某出版社。有小说作品《乐园》等,诗集《我知道结研所和交干院之间有几站》。文章来源公号“哲空空”(id:zhekong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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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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