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的读者而言,严歌苓是个听上去有些陌生的名字。
可一提到与她有关的电影,相信十有八九的人,都会如雷贯耳。
李安的《少女小渔》、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陈凯歌的《梅兰芳》、冯小刚的《芳华》,无一不是出自她的笔下。
她捧红了孙俪、倪妮、刘若英、李小璐等大批的当红女明星,为华语电影的辉煌成就,贡献了半壁江山。
如果说,琼瑶曾是电视剧收视率的保证,那严歌苓绝对可以看成是华语电影的票房良药。
作为踏出国门的美籍华人,严歌苓一生命途多舛。
幼时她身处时代逆流,目睹生命的破碎和人心的险恶,少女时代又经历过爱人的被判和战争的血腥。
及至成年,她经历过一场失败的婚姻,又失去了做女人的权利。
可励志的是,她没有被苦难淹没,反而最终誉满天下,成为时代的记录者。
外媒称她是“一位不凡的华裔女性”,莫言则盛赞她是“一位真正的美女作家”。
今天,是她60岁的生日。
她穷尽毕生为女性而歌,今天,就让我们来记录一个,属于她的精彩故事。
01
为什么中国的名导们如此钟爱严歌苓?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因为我经历过无数个人生。”
严歌苓的一生,有着太多苦难艰辛,也领略过太多小人物的悲欢离合。
生死与人性,是成年人都不愿意面对的两个冷冰冰的问题。
而严歌苓却在9岁那年,接受到了有关生死与人性的“第一课”。
年,严歌苓生在了一个人人艳羡的书香门第。
父亲严敦勋,笔名萧马,是文学史上留名的作家,母亲贾琳则是话剧团的演员。
浸润在这种文艺气息浓厚的家庭氛围中,严歌苓的童年也曾一度无忧无虑,并从小培养了一身的浪漫气息。
然而,时代的巨轮也会遇上惊涛骇浪,船上的人也皆难以幸免。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严歌苓的父亲很快就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下放到农村“改造”。
母亲也丢了话剧团的工作,带着两个孩子孤苦地生活。
从衣食无忧到惶恐不安,面对这种落差的严歌苓,彼时仅仅9岁。
那一年,跟严歌苓家比邻而居的一对老夫妇,在经历过无数次批斗之后,在毫无预兆的一天,手拉着手,从楼顶纵身跳下。
那一日,严歌苓在家中窗前,目睹了这凄凉血腥的一幕发生。
于她而言,两条生命的消逝,如梦一般似真似幻。那对老夫妇的音容笑貌,仍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桓。
死亡是什么样子的?
对于严歌苓的童年记忆来说,死亡就是地上两个大坑,外加空中五颜六色的糖纸。
因为那对老夫妇自杀前,吃光了家里所有的糖,品尝了人间的最后一口甜味。
对严歌苓而言,那一幕场景,一直停留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久久不能忘怀。
后来,有个女作家要被红卫兵抄家。
为了不被羞辱,她先一步服了安眠药自杀。
所幸大家及时发现,医院,脱光衣服、插上一堆管子,才算把命抢救了过来。
可由于她是“畏罪自杀”,医院只管抢救不管接收,看她死不了了就把她扔到了走廊,全身只盖了一条床单。
这个女作家跟严家交情深,严歌苓便在一旁守着她。然而过往的人总有不怀好意者,想借此机会“大饱眼福”。
有个电工来来往往好几回,故意把烟头掉在床单上,借故抖烟头而把床单掀起来,就为了看一眼这个濒死之人的裸体。
严歌苓目睹了这一切,内心极度崩溃: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时代的浊流,让原本丑陋的人性,失去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电影《芳华》剧照
成名之后,面对媒体采访,严歌苓曾悲怆地说:“我12岁就是成年人了。”
在那个时代背景下,无数小人物的苦难逼着严歌苓向童年说再见,让她过早地体验了人生的冷暖悲凉。
更戳心的是,命运似乎并不只甘心让她做一个旁观者,而是更希望她成为苦难的亲历者。
02
幼时的严歌苓,只有一个爱好——跳舞。
12岁那年,她报考了成都军区的文工团,成了一名跳芭蕾舞的文艺兵。
小小的她,全身心地把舞蹈当成自己的第二生命。
为了完成自己领舞甚至是独舞的心愿,她每天早晨4点钟就起床压腿、练功。
然而,或许是没有舞蹈天赋,又或许是命中注定的挫折,严歌苓在文工团待了8年,从小女生长成大姑娘,却从来没有实现自己心愿的机会。
图片来自电影《芳华》
不仅如此,文工团这个原本神圣又充满使命感的地方,带给她的,还有情感上无尽的痛苦与失望。
15岁那年,严歌苓喜欢上了一位年轻军官。
那时候,部队纪律严明,不经批准不允许恋爱。为表心迹,也为了纾解单恋的痛苦,严歌苓不断地写信给军官,两人一度也曾有过一段恋人未满的“暧昧期”。
但后来,军官爱上了一个年纪比严歌苓大的姑娘。
为了向姑娘“表忠心”,他把严歌苓6个月以来写给他的封情书全部拿给了新欢看。
这一举动,直接把严歌苓推到了文工团的风口浪尖上。
军官最后撇清了关系,而严歌苓却要一遍遍地写检讨,一次次地在大会上作检查。
那时候,女孩主动追男孩,在众人看来是有伤风化的事情。为此,她遭受了无数的冷眼和嘲笑,在偌大的文工团里,被所有人孤立了起来。
文工团不仅折了她梦想的翅膀,还让她的初恋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电影《芳华》中,严歌苓的原型萧穗子
正值这个时候,哥哥又给严歌苓带来消息:从小护她如明珠的父母亲,离婚了。
悲观主义者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但严歌苓的前半生,恰似是驶向了一条全是坑的道路,生活的打击总是接踵而至。
原本和谐美满的家庭,在严歌苓最敏感又最需要温暖的青春期宣告破裂,她心里那根早已上紧了的弦终于绷断了。
自那时起,失眠症便成了她终身都难以摆脱的疾病。直到今天,写作、失眠、安眠药,仍是严歌苓生平如影随形的“三位朋友”。
年,随着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爆发,一直在文工团被“边缘化”的严歌苓响应号召,奔赴前线战场,成了一名战地记者。
在少女的浪漫想象里,战争是辉煌壮丽的。每一个负伤而归的战士,都是传奇故事中的英雄。
医院才发现,战场上哪有什么辉煌壮阔,全是硝烟战火与战士们炸飞的残肢和鲜血。
血腥味、硝烟味、泥土味在空气中一搅和,那就是死亡的味道,让她终身难忘。
但在文工团长大、又曾有过战地经验,严歌苓体内的文学细胞,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激活了。
战争结束后,她调转文职,意识到舞蹈并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但文字却可以。
后来,文工团和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故事,被她写成了一本书,变成了冯小刚镜头下的《芳华》,轰动全国。
03
如今,作为世界范围内最具影响力的华人女作家,严歌苓是为数不多可以使用中英双语进行写作的人。
同时,由于她早年间练舞,并在年龄的增长中不断注意塑造完美身形,故而60岁的她,看上去比年轻人更加气质出众。
她的身上,有一种岁月洗练之后的、独具韵味的美感。时光留给她的,是千帆过尽后的从容优雅,是万众瞩目的荣耀与光芒。
然而,为了活出这份荣光,严歌苓在苦难不断的人生中,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年,是严歌苓生命中一个值得纪念的节点。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严歌苓的小说《天浴》和《少女小渔》发表,这两个短篇为她在国内文坛打响了一定的知名度。
第二件事,严歌苓结婚了。
新郎是作家李准的儿子李克威,两人门当户对,又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
这段婚姻,曾一度让严歌苓重新找回对爱情的那份执着与坚守。
婚后的严歌苓笔耕不辍,很快便收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邀请——美国新闻总署高度评价了她的小说,邀请她到美国交流访问。
在美国她游逛了7个城市,眼界大开。却不知,这强烈的兴趣和热情为她的婚姻埋下了危机。
访问归来以后,她就琢磨着去美国留学深造、参加职业作家的训练。
她看起来温婉柔弱,但性格却倔强执着。一旦做了决定,便赴汤蹈火。
于是,30岁的她离开亲人、丈夫和祖国,远赴美国准备托福考试。
在异国他乡,严歌苓一边要从零开始学习英语,另一边又要在餐馆打工赚钱来维持生活。
这个经历过战争与动荡的女人,为了理想,再一次把自己置于艰苦卓绝的境地。
然而,生活的困顿她尚且可以忍受。感情生活的再一次打击,差点又让她陷入抑郁症中不能自已。
到美国半年后,她的丈夫李克威竟寄来了一纸离婚协议书。
那时,他在澳洲,有了新的意中人。
她在初恋中受过严重的伤害和羞辱,本以为婚姻是上天对自己的弥补,可没想到老天会反悔。
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后,在异国孤身飘零的她,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
婚姻失败后,严歌苓曾一度消沉过,失眠的加重更是让她度日如年。
不过,这个瘦瘦小小的女人,身体里蕴含的那股迸发奋进的力量,实在大得惊人。
没过多久,她又抖擞精神,重新投入到英语学习之中,并顺利通过了英语托福考试。
从英语盲到英语作家,她花了19个月的时间,考取了哥伦比亚大学的文学写作系,成了该专业历史上第一位外国留学生。
很快,严歌苓的下一段爱情又不期而至。
在一次密友组织的聚会上,来了个美国小伙子劳伦斯。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被她温婉美丽的东方气质和面孔深深吸引,而他一口流利的东北普通话让她倍感亲切。
两人又很快陷入了爱河。
但是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并不顺利,因为阻碍他们的不是旁人,而是美国联邦调查局(FBI)。
劳伦斯是美国的外交官,曾长期被外派中国。而严歌苓恰好在国内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FBI怀疑她是中国派去的间谍。
他们一次次地对严歌苓和她在美国的亲朋好友进行调查、测试,对她本人进行了一轮又一轮地测谎。
曾一心为美帝效忠的劳伦斯,这一次却被官方的举动搞得大发雷霆。
护女友心切的他忍受不了官方的这种羞辱。为了爱情能修成正果,他果断为严歌苓放弃了自己的外交生涯。
年,他们结婚了。严歌苓终于走出了感情的阴霾,迎来了圆满的生活。
严歌苓与丈夫劳伦斯
04
稳定的婚姻保证了她创作的原动力。自那时起,严歌苓开始进入了职业生涯的高产期。
她丰富的人生经历,为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亲历的、看来的、听来的故事。
《灰舞鞋》是她的初恋,《芳华》是她的青春,《少女小渔》有她初到美国半工半读时的影子,《无出路咖啡馆》则是她和现任丈夫劳伦斯的爱情经历。
电影《少女小渔》剧照
《一个女人的史诗》以母亲为原型、是她送给母亲的礼物;《陆犯焉识》以他爷爷为原型,并糅合了她爷爷朋友做囚犯的经历。
《小姨多鹤》写抗战胜利后遗留在中国的日本姑娘,她便自费跑到日本的小山村里,听当地的老人讲故事、找感觉;
《妈阁是座城》写赌徒的故事,她便跑去赌场亲自尝试、体验、观察;
《一个女人的史诗》写河南农村妇女的故事,她便跑到河南的农村,与老乡们吃住一起……
她的足迹遍布五湖四海,亲历苦难、隐忍、丑恶、挣扎,所以她的故事真实、动人,把东方女性根植于骨子里的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曾感同身受地体会过大环境下的女性的悲痛,所以她最懂得女性的痛苦与坚韧。
她不是最聪明的人,学舞蹈时不顺利、写作时也没功底,但她没有放弃,而是坚韧、自律。
父母离异时,她难受、不甘,但她没有活在卑微的阴影里,而是很快面对现实,接受新的家庭关系。
被婚姻背叛时,她茫然、孤独,但她没有崩溃、堕落,而是回到现实、努力提高自己。
写作遇到困难时,她不是敷衍或放弃,而是读书、查资料、甚至跑到当地亲历……
严歌苓,她从苦难里脱身,把苦难化作笔下的柔软、坚韧与力量,完成了一次次自我救赎,谱写出了一部又一部女性传奇,也成就了华语电影在反映大时代小人物层面的新高度。
人性究竟是善良还是丑陋?人间究竟是温暖还是冷漠?
这两个问题,在严歌苓的笔下,探索了四十年之久。
在书中,严歌苓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但在她的人生中,她却给出了应对苦难的最好方式。
正如读者给她的评价:严歌苓,便是苦难人生中绽放出的一朵玫瑰。
或许,读过她的故事、看过她的电影,除了体验其中的酸甜苦辣,我们更应该体会的,是她在冷暖人生中对命运的倔强与顽强。
生活总是苦的,可不尝遍苦涩,又如何感受其中的甜?
或许,60岁的严歌苓,最能体味个中滋味吧。
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唯祝严歌苓60岁,生日快乐。
延伸阅读:
严歌苓:FBI监视下的婚姻作家文摘1月21日
文
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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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媒的是我幼年时期的一位女友。半夜,她打来长途电话,语气热烈地介绍道:“他是外交官!中文讲得跟我一样好!……认识一下有什么关系?成就成,不成就拿他练练英文嘛!”
此女友是我幼儿园里的小伙伴,从第一次婚姻中走出来的我即便对全人类都没了信赖,对这女友,我还是有一句听一句的。当然,对于一个年轻的美国外交官我也难按捺油然而生的好奇。
下午六时三十分左右,我在女友的公寓准备晚餐。听到叩门声,我迎出去,一个大个子美国青年站在门口,脖子上的细链吊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美国国务院/劳伦斯·沃克”。我们握手的一瞬,谁也不曾料到这块进入美国国务院的牌照将会是那么一种下落。更没想到,这个随意的相会在我和劳伦斯的生命中埋下了那么戏剧性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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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的确操一口标准国语。一问,原来他在美国驻中国沈阳的领事馆任了两年的领事。他的随和、健谈立即冲淡了这类会晤的窘迫。我挂好他的外衣后对他说“抱歉,我还得接着做晚饭,你先在客厅坐一会儿!”
他笑嘻嘻地说:“我可以在厨房里陪你聊天!”
他于是一条胳膊肘斜撑在厨房餐柜上,跟我东拉西扯起来,三句话必有两句会逗我大笑。幽默至此的人,我还是头回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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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劳伦斯和我真成了好朋友。他常领我去参观各种博物馆,从艺术到科技,从天文到历史。一天,我跟他走过国务院大楼附近的一条街,他神色有些不对劲,那种天生的嬉闹逗趣,忽然全不见了,眼睛里有的只是警觉。他对我说:“你最好装着不认识我。”“为什么?”我纳闷地问。
“我不想让熟人碰见。”他有些尴尬地说。
“为什么?!”我自认为自己还不至于使一个并肩走路的男人尴尬。
他支吾。
等我们在一个饭馆落了座,我仍是耿耿于怀,半打趣地问他:“怎么啦,跟一个中国姑娘走一道有伤体面?”他忙解释,绝对不是因为我。他微拧眉头,身子凑我近些,说:“你知道,美国外交官是不允许跟共产党国家的人结婚的。”
我头一个反应是:“他在胡扯,要不就是在逗我。
“有那么严重?”我问。
“我希望没那么严重。不过在我们关系没确定之前,我还是应该保护自己,也保护你。不然他们会来麻烦你的。”
我想,保护他自己该是最真实的顾虑,美国人嘛,保护自己,是顶正当、顶正义的一件事。我还是认为他在故弄玄虚,在他们美国人太过温饱平和的生活里制造刺激。
我笑了,对他说:“你是CIA(中央情报局)的吧?”
“不是。是也不会告诉你。”他睁着诚实的蓝眼睛。
“那你肯定是!”我靠回椅背,感觉脸上的笑容已狡黠起来。
“真不是!”他又急又委屈。“是的话,我绝不会答应去见你!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外交官!美国在50年代初制定了外交官纪律,跟任何一个共产党国家的公民建立密切关系,都要马上向安全部门汇报。”
我又对着他瞅一会儿,才认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那就不要和我建立密切关系。”我说,带一点挖苦。
“我想辞职。”他说。
我吃一惊:“值得吗?”
“我宁愿牺牲我的职业。”他说到此沉默了,似乎在品味这场牺牲的意味。对于精通八国语言的三十二岁的劳伦斯,做外交官应该是种最合理的选择,甚至是仅有的选择。辞去外交官的职业,无疑是一种不得已的放弃。
“就没有其他通融方法了吗?”我问,焦虑起来。
他笑笑:“我辞职,比他们把我踢出来好。”
几天中,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难道我与他的结合必须以他失业做代价吗?难道他在我和他的事业之间必须做一场哈姆雷特式的“是活还是不活”的抉择吗?好在我们并不在一个城市,距离可容我将这事冷静地思量。我俩都想安安稳稳相处一个阶段,一方面加深相互间的了解;另一方面,他必须暗中联系工作,一旦外交部向他发难,他不至于加入失业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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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如常来到学校,一进教室,几个同学眼神异样地瞅着我。我是系里唯一的东方人,所以我习惯被“瞅”。然而这回却不同。课间,一个年纪小的男同学跑到我身边来:“你干了什么了?”
我反问:“我干了什么了?”
“上课前有个FBI(联邦调查局)的家伙来找系主任和几个同学谈话,调査你的情况!我估计他是反间谍部门的……”
那么就是说,我正被怀疑为间谍?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FBI怎么会知道我?”
“听说是因为你的男朋友,是他把你的资料提供给他们的!”
回到公寓,我马上给劳伦斯打长途。的确是他“供”出了我。在个久前的一次外交官安全测试中,他在表格中填了我的名字和我的背景材料。在他对我俩关系的阐述中,他老实巴交写上了“趋向婚姻”。
“你没必要现在就讲实话呀!你不是在争取被派往罗马吗?”我急问。
“我们宣誓过:对国家要百分之百的诚实!”他答。
电话中他还告诉我,刚填完“安全测试”表格,他便收到去罗马的委任书。我早了解到他对罗马和意大利的向往。他还告诉我,他的意大利语已通过了考试。我的心似乎放松下来,也许美国在冷战时期建立的规章已名存实亡,我和劳伦斯的关系或许不会给他的事业带来太大的害处。我告诉他:只要能帮他保住外交官这个不错的饭碗,我不介意FBI的打搅。
“FBI?”他吃惊道,“他们找你干吗?”
“他们不是根据你提供的资料调查我吗?”
“不可能!我填的安全测试表格是国务院安全部发的,FBI绝没有可能拿到它!”他疑惑道,“你是不是听错了,把别的安全部门当成了FBI?即便是FBI,也不会这么快——我刚刚在表格上填了你的名字,他们已经找到你学校里去了……”
我说但愿我搞错了,还希望这是那男同学跟我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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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当晚,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是个十分和气的男声:“……别紧张,我是FBI的调査员。”他说,“请你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
我答应了,心“突突”直跳。这个约会辞令已很不美国化了;男人约见女人,首先该问女人何时最方便,由女人决定时间,而这位调查员却指定时间、地点。挂上电话不久,铃又响,拿起听筒,竟然还是那位调查员!这次他一字不提我和劳伦斯,天南海北跟我聊起来。他的中文带浓重的山东口音,我只得捧着电话认真应付他,心里明白他的“闲话”不闲。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来到了FBI的办公地点,却不见任何人在会客室等我。十分钟过去,从侧门走出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以标准的中文对我说,约见我的那位调查员生了病,只得由他代替来与我谈话。我跟他走进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一看便知是审问者与被审问者的席位,四壁无窗,气氛单调得怵人。审问者倒是客客气气,不断提问,我回答时他就一一往纸上写。不一会儿我发现他的提问兜了个圈子回来了,我原本流畅地对答,变得越来越吞吐。我发现他在摧毁我的逻辑,而逻辑是我的防卫。我看着他带有白种人冷漠的礼貌的脸,突然弄不清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几天后,两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他们都受到了FBI的盘査,中心内容是核实我的证词。
我开始抗议,拒绝跟这帮调查员再谈一个字。马上,劳伦斯那边感到了压力。他打电话给我,口气很急:“为了调查能尽快结束,请你忍一忍,配合一下!”
“我是个中国人,你们美国要做得太过分,我可以马上离开这个国家!我以为美国是个最自由的国度……”我又悲又愤,哑了口。
“请你忍一忍,好吗?等我们结了婚……”
我厉声打断他:“我宁可不结婚!”
劳伦斯在那边顿时沉默了。他意识到我生活中的宁静的确是被这婚约毁掉的;我的确因为他而失去了跻身于无名之众的安全和自由。我不敢肯定我的每个电话、每次外出是否处于某种监视之下。最大的讽刺在于:我是在美国懂得了“人权”这字眼,而懂得之后,又必须对这个神圣的权力一再割让。亦或许,他们的人权是有种族条件的,对一个我这样的外国人,他们以为只要有一层虚伪的礼貌就可以全无顾忌地践踏过来。
劳伦斯在电话上流露出恳求的语气:“你一定要忍耐,就算为了我,好吗?”
我答应了。我已意识到在这里做外国人是次等人种;次等人的人权,自然分量质量都不足。
转而,他兴奋地告诉我,他已收到了美国驻意大利使馆的欢迎函。我想,也许我的忍耐会给我俩带来美好结局,那么就忍吧!
严歌苓与女儿(左一)、丈夫(左二)、友人
半个月过去,那个带山东口音的调查员再次露头。他请我去他的办公室会谈,却再次迟到半小时。此调查员先生四十岁左右,个不高,有无必要都张开嘴哈哈大笑,有种乱真的山东式豪爽。当你看到他一双油滑的灰眼睛时,你知道他的心根本不会笑。
“请坐请坐,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他哈哈道。
我不置可否。
“怎么样啊?你和劳伦斯什么时候结婚?”
“还没计划。”我笑笑。
他装着看不见我脸上的疲惫和挣扎着压下去的反感。
又是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他开始问我父母的出生年月日,以及我自己在哪年哪月哪日做了哪件事。我仔细地一一答对,一个数字上的误差就会被认为成谎言。谎言不可能被精确地重复。
“这些问题,上次那位调查员已经问过四遍了!”我终于苦笑着说。
“是吗?不过我是头一次问你,不是吗?你的每件事对我都是闻所未闻!”他摇头晃脑地用着成语。
我突然意识到,上次他根本不是因病失约。他成心让那个年轻调查员先盘问我,目的是找出我两次答对中不相符的地方,那将是他们揭开我“真相”的索引。问答还算顺畅。我有什么好瞒呢——出身于文学家族的我十二岁成为军队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二十岁成为小说家,祖祖辈辈没出现过政治人物的家族繁衍到我,政治观念已退化到了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