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瑞士孙未瑞士是我到过的最有八卦精神的欧洲国家。是的,与多年前我在报章书籍中得到的高冷形象完全不同。八卦到什么程度呢,我打个比方,如果你居住在瑞士,今天下午在苏黎世火车站与你的丈夫挥别,假设你的丈夫是奥地利人,随后你坐到火车座位上,你身边的乘客恰好是一位男士,芬兰人。第二天上午,奥地利驻伯尔尼大使馆已经知道了你丈夫的太太——也就是你——出轨的小道消息。下午午餐时间前,芬兰驻伯尔尼大使馆也得知了这个八卦,某芬兰先生勾引了某奥地利人的中国太太,没有第一时间传播到,这是因为芬兰语系与大多数欧洲语言有点小隔阂。到第三天或者第四天,中国驻伯尔尼大使馆也会听说这桩绯闻,中国姑娘在奥地利和芬兰之间劈腿了,大使馆的瑞士雇员铁定会把这些精彩的猛料传到中国工作人员的耳朵里,但是会迟一些,一方面因为咱们祖国的同胞都比较稳重,不信谣传谣,另外也因为他们都在忙着参加七十周年庆祝活动。我已经是我第三年到瑞士,今年的东道主安排我住在德语区,距离苏黎世一个多小时火车车程的湖边小镇——哥特立本。博登湖是莱茵河上游流经的一片栖息地,小镇便位于博登湖湖畔的瑞士境内,有古堡、森林、花园、湿地自然保护区和奇异美丽的飞鸟走兽,还有浩瀚的湖景,是欧洲本地人旅行和举行婚礼的首选之一。这也决定了小镇的属性,就是那种很“装”的。按照“装”这个概念基本可以将世界分成两类,一类是住在那里为了被人看的地区,一类是住在那里过日子的地区。有的地方只隔了一条街,或者一条小河,或者一条城市的中轴线,宛如两个世界。我本人是很喜欢过日子的地区的实惠和烟火气的,这一点我在欧洲遇到的大多数艺术与学术从业人员都有同感。再说这个名叫哥特立本的小镇,德语直译的小镇名字就是“上帝之爱”,湖岸码头婚礼拱门一般的木头牌子上用曼妙的字母写着“上帝之爱”,有乐队奏乐亮着彩虹的巨大游轮来来往往,看上去就跟好莱坞上世纪黑白电影中的场景一样。一共就这么几个吃饭的地方,食物和信用卡账单对照看,鸡枞菌估计是纯金的。但是也不能抱怨餐厅咖啡馆少,小镇十分钟就可以从外周步行环绕一圈,只有约么三百居民,这是我从邻居这里得到的人口数字。要是去超市,得步行二十分钟去隔壁小镇,然而超市里什么都没有啊,比如香草,居然只有罗勒一种,那么基本的配肉的百里香、迷迭香、配鱼的莳萝,还有大路的墨角兰、欧芹、欧当归、薄荷、香菜呢?这是欧洲啊,我找的又不是一瓶酱油。而且只有菲力牛排和鸡胸肉,没有鱼和贝类,连牛肋排都没有。东道主的负责人是个叫布里奇特的瘦小老妇人,她说,这里的人不做饭啊,他们都去饭店吃。果然,我的公寓里连洗碗机都没有,是没有准备让我做饭的意思,给我钱去外面吃。去外面吃饭就会不停遇见邻居。项目刚开始的时候,东道主安排我做了个朗读会,来了一百多人,我觉得没什么,上海和北京读书活动这是一个基本数,我不知道为什么布里奇特这么开心,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是小镇的一小半人口了。这么一来,我走到小镇的哪里都会有人过来打招呼跟我说话,邀约我去他们家里小坐,喝点(酒精类的),聊聊(一聊一整天),或者安排一顿家庭晚宴,我应约前往时吓一跳,主人还另外约了十个邻居一起来吃饭。我立刻开始听到各种爆料。比如说,小镇里最大的一栋房子属于一个年轻单身汉,整栋房子就他一个人住,在这片地皮有最大的房子可不是一件一般的事情,财力深不可测哇。他有很多女朋友,一律是金发妹子。这些金发妹子看上去全都差不多,发型脸蛋身材。这些女朋友是同时劈腿的,还是依次?依次。哎,这个回答有点令人泄气,不过有更猛的。他之前认识的一个金发妹子搬进大房子住了一年多,去年圣诞节之前搬出去的,这该是有多心碎,在圣诞节这么个团聚温馨的大日子之前搬出去了。这个金发妹子自己也是上流社会的,出生在特别有钱的人家,搬出去以后还约了这里比较熟悉的几个邻居去参加派对,身边都是特别气派的人物呐。那栋最大的房子谁都没有进去看过,除了这些金发妹子,但是晚上亮灯的时候从外面不同高度的阳台上还是能看到不少的,这装饰,这楼梯,这收藏品,奢华得不可估量啊。这单身汉长得怎么样?好看吗?这个嘛,你等等,再喝点,喝个半杯一杯的,他一会儿就过来了,我指给你看。我们透过阳台或者窗户监视着外面的动静。喏喏,那个就是他,拖着冲浪板的。我没看见,在哪里呀?哎,已经走过去了。另一次。喏喏,那个跑车就是他的,你看正开回来呢。跑车出溜一声就进车库了,我只看见一个后脑勺。我没看清啊,到底长得好看吗?布里奇特说:“开这种跑车的,一般都长得特别丑,所以才需要开着跑车中和一下。”我觉得这倒是不一定,在这个镇上,人人家里都有一两台额外的法拉利和玛莎拉蒂,老太太一个人开车出门去集市购物就开着玛莎拉蒂。一个人嘛,不需要动大车了。又一次,我总算看见这个传说中的单身汉开着摩托车回来了,也是邻居指点下的惊鸿一瞥,瞬间进车库了。哟,身材还不错嘛,我夸了一句。听说也不年轻了,邻居告诉我,也有把年纪了,所以才喜欢年轻的金发妹子。听说他前些年破产了,现在也没什么生意在做,就在吃老本,怕是也只有这一栋房子了吧,所以不得不成天耗在这里呗。这个镇上的住户大部分不是本地人,按照布里奇特的说法,都是外来的暴发户。德国佬,挣得盆满钵满,到这里来置业炒高房价的。邻居请我去他们家做客,前几次我都是默默惊叹,新建的公寓外表非常后现代,与周围的老房子相比显得草率拙劣,不过走进房门,足球场一样的客厅,宽银幕巨幅窗户正对辽阔湖景,还有半个足球场大的阳台,也是正对湖景,种满了花卉树木堪称空中花园。想象一下这房价对应上海滨江的一个半足球场。不过到后来我也看习惯了,反正三百人都差不多,他们都认为自己家是最有钱的,自己是最有艺术品位的,最懂生活,身份最高贵,三观最正确,“别人家”都不行。比如说我听到过这样的说法。来自中国的作家,你一定也知道吧,口语是有阶层之分的,北方口音的德语就是最高级的,上等人的口音,我们家就是从那边来的,告诉你个秘密,其实这个小镇本地的德语方言听上去特别低俗,滑稽可笑,千万不要学这里本地人说话的口音。他们这么对我讲。我心说,既然这里层次低,你们还搬过来做什么?听他们讲“别人家”的故事总是非常劲爆,我听得乐不思蜀,都不想回自己公寓了。虽然我的公寓也有一个好阳台,可以窥见千家万户,至少二十户人家在我裸眼轻松欣赏的视线范围之内。有人在老房子的阳台上装了折叠的遮视线挡板,感觉别人在窥看时,他们会把挡板竖起来,但是阳台实在是这里太重要的场所,阳台上常换常新的花束,二十四小时点燃的蜡烛,讲究的家具和太阳凉棚,人人都靠着在阳台上闲坐饮酒看别人家度日消遣,为了看别人,没多久他们又会把挡板收起来。在上海,我在我们家老房子住了二十年,同一层楼的邻居我都不认识。那是两千五百万人口,上街能引起密集恐怖症的上海噢。在这个三百居民的开阔空间里,短短几个月,我知道了每户人家不可告人的秘密,羞羞的发财史,复杂的感情史,奇异的怪癖和疾病。我很快发现,这种八卦的民风是全国性的,与镇小人少又有闲没有绝对因果关系。这边的文学项目一开始,布里奇特就接到无数媒体要求采访我的邮件,广播台报纸网站,不光是本地的,他们来自瑞士各个地区。布里奇特非常开心,她说房子里住了个炙手可热媒体追逐的作者,她觉得脸上有光。我则头疼于这是包括在项目内的我的义务,没完没了怎么办,时间不够用。每次布里奇特转发邮件给我,我问,又是德语的吗?她说,嗯。我说,好的,让我先打个盹再回复,宝宝太困了。德语对于我药效就跟数学一样,看到就犯困。然而很快我就发现采访其实还挺提神的,我们并不好好聊采访的话题,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八卦,他们给我带来了瑞士境内各个角落私生活的逸闻轶事。有一回在与某位媒体人八卦之余,我好奇地询问他,你们这边换个女朋友挺困难的吧?换一次半个国家的人都知道了,之后几十年都有人站在所谓正义的立场上谴责你们俩,等你当祖父了没准还有人在念叨呢。他拍着大腿答道,可不是!我说,人一辈子换几个伴侣也挺常见的,话说你们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呢?他嘿嘿了,就硬着头皮换呗,还能怎么办。为了体现八卦的公平精神,我们也交换了一下彼此的感情生活,他和现女友有个约定,允许“半开放”的模式,也就是他可以有外遇,她也可以,但是必须告诉彼此,没有秘密,而且最重要的是,禁止外遇是对方的朋友。他说,这是个伪条款,基本就禁止了所有的外遇,因为瑞士的人际关系,不论是谁,几乎都能和你搭上点朋友关系。在这样一个热气腾腾的国度,想开了也是很快乐的,首先对小说写作者非常有利,其次,虽然被人人说是非,也可以说别人的是非,关键是每个八卦都有不同版本,对错好坏各有说法,至少自己可以传播一个澄清版。然而也有极少数的压根没有澄清版的八卦,比如关于住在小镇古堡里的那个女人。古堡是小镇的历史地标,坐落在一个几乎是森林规模的花园中,几百年的古树林立,坐拥了小镇内大半片湖岸线。这一片地带有铁门围墙分隔,因为古堡里是住了人的,这是私人领地,游客和邻居不可以进去。据说这么大的古堡里只住着一个人,是个单身女人,于是她就成了众人八卦必不可少的话题。这女人是个疯女人,脾气非常古怪,没有丈夫,没有儿女,现在已经精神完全失常了,从来不出古堡的门,特别孤独凄惨,这些年病得很重,听说快要死了,大家这么说。我觉得这么喋喋不休地去议论一个沉默的女人非常不厚道。某个周末受我和布里奇特共同的好友邀约,我们一起去苏黎世这位朋友家里做客晚餐。凑巧的是,这位朋友的先生居然是古堡里那个女人的远方亲戚,间或还有来往。这个花园呀……朋友的先生说,我小时候还经常去玩呢,是家母带着我去串门的,还有别家亲戚的很多小孩也在,我们一起去湖边玩。那时候古堡的女主人经常询问家母关于在花园里种植一些什么奇花异草的话题,因为家母是园艺方面的专家。古堡的女主人非常美丽,是瑞士当时最著名的歌剧演唱家,她有一位非常爱她的丈夫,她丈夫生意做得很成功,爱上她之后,就放弃了自己的生意,用全部时间为她打理事业。他们夫妇买下这个古堡之后就一直生活在这里,经常在花园里举办派对,亲戚朋友和当时的名流云集此地。他们还有了个可爱的女儿,就是现在古堡里住着的这个女人。她生活得很好啊。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很长寿,前几年才走的。她喜欢清静,不怎么爱举办派对,但是亲戚和亲戚的小孩子们时常走动,也不寂寞,管家每天料理她的饮食起居。她在花园里有这么一大片的森林和湖景,她也不需要走出来吧。我深以为然,我们每天出门无非几件事,工作社交觅食,以及到大自然里获得一些愉悦的运动,诸如在森林里散步或者一天两次在湖里游泳。她不用去餐厅吃饭,她在她的王国里有比我们更长的湖岸线,她还出来跟我们凑热闹,挤在一个人满为患的湖边沙滩上做什么。要是人们为了这个理由觉得她凄惨,那真是太可笑了。朋友的先生说,我觉得吧,他们这么说她不公平。但是吧,她可能也不在乎。布里奇特说,他们就是嫉妒她。她那片花园他们买不起也买不到。布里奇特是一个金钱至上主义者。她对我说,找男人唯一的标准就是钱包必须厚。关于我好奇为什么大家明明不住在一起不生孩子还要结婚的问题,她的回答是,在瑞士这个国家,婚姻的必要性在于一方死了,另一方可以得到遗产,而不至于因为还贷的合法性问题被银行扫地出门。但是我觉得针对这个女人的糟糕八卦跟钱没什么关系。怎么说呢,人们最讨厌的可能就是根本不用在乎别人在说什么的人吧。如果说八卦是人类的天性,那么这种讨厌的心情就是人类内心最深的恐惧之一吧,在意被别人怎么看待,更害怕那些不在意的人,完全脱离了群体价值观的控制范围,这个价值观是大多数人狭小的安全港湾。你知道这女人前几年去世的母亲,也就是这古堡原来的女主人是谁吗?丽莎·德拉·卡萨,你听说过吗?朋友的先生问我。天哪,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上世纪瑞士,应该说是欧洲最著名的歌剧演唱家之一,所有的歌剧爱好者,尤其是女高音爱好者都知道。当年如日中天,如今在历史的经典行列中。没想到她就曾经住在距离我的阳台几百米的地方。过了些天,苏黎世的好友给我发来了一些丽莎的演唱链接。想象多年前,她也许曾在古堡的家中练声,小小的哥特立本小镇上,每家每户都能听到她的歌声,有如听到清晨与傍晚博登湖边的鸟鸣天籁一般。那时候关于这个古堡的八卦不知道是如何的,希望都是一些美妙有趣的逸闻轶事,让人惊叹,让人大笑。我偏爱这样的八卦。我在哥特立本度过了一个酷热的夏季,行旅匆忙,转眼间,上海入秋,而我身在南半球新西兰的奥克兰,这里正是春花遍野,即将入夏。浏览电子邮箱,发现遗漏了很多邮件没有阅读和回复,我发现苏黎世的好友在不久前又给我写来一封邮件,关于古堡的另一个八卦。一个阴森的版本。早在十五世纪,宗教改革的先驱、捷克的英雄人物——约翰·胡司曾经被囚禁在这座古堡里,不久他就被押送回康斯坦茨,以异端的罪名处以火刑,活活烧死,那是一四一五年七月六日。当时教会正值“天主教会大分裂”,数个教皇争权,不同的国王与不同的教皇结盟,各方都在一味想要攫取更多的权力与金钱,统一或分裂,和平或战争,局势岌岌可危。为防止更大的危机产生,各派势力作出一项决定,他们派使节前往现在位于德国境内的康斯坦茨,打算在此后的数月中选择出一个合适的教皇。他们之间有太多关乎权力分配的不一致,但是他们在某个问题上是完全一致的,他们将约翰·胡司定为异端,决心除掉他。那是一四一四年,他们以参加宗教大会之名邀约约翰·胡司到康斯坦茨。约翰·胡司虽然知道有危险,为了阐述他的主张,他欣然前往,是为殉道,果然立刻被囚禁。约翰·胡司认为一切应该以《圣经》为唯一的依归,否定教皇的权威性,更是反对教会以出售所谓“赎罪券”来大肆敛财。早在一个多世纪前,古堡这位临时的住客就曾用他的死亡对这个世界说,金钱和权力从来不能消除恐惧,让人不再恐惧的是另一些东西。一九九九年,时隔五百八十多年,罗马天主教会正式为当年处死他而道歉。年9月29日,于奥克兰德文波特
孙未,上海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英国、瑞典、瑞士、爱尔兰、丹麦、新西兰、匈牙利、拉脱维亚、罗马尼亚、美国等多国文学项目成员及学者奖金获得者。已出版书籍23部,包括长篇小说及小说集《迷路人间》《双面人格的夏天》《岁月有张凶手的脸》《熊的自白书》《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等,另在重要文学期刊发表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瓶中人》《金腰带》《镜子》《如果猫知道》等40余部,作品获《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第六届、第九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拉脱维亚国际文学“银墨”奖等。小说被译成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保加利亚语、匈牙利语、拉脱维亚语等多种文字在欧美地区出版与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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