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夏,我坐在《西部电影》编辑部的责编交椅上。一日上午,走廊里突然响过来一阵扑扑踏踏的脚步声。这声音稳中有些杂乱,杂乱中又有点节奏,很特殊。当时著名作家路遥的夫人林达就侧着耳朵说,老谋子来了!果然,门一开,张艺谋捧着一摞手稿走了进来。手稿很厚,字大且撩草,剧本写在导演台本的背面。字迹是张艺谋的,署名却是朱伟、莫言,编剧位置上没有他的名字。导演不占编剧的便宜,这在当时的中国,非常少见。我翻了翻,剧名叫《九九杀青口》。这可能是张艺谋参与执笔的第一个电影剧本。三校完毕对红的时候,他又专门来找我,让把剧名改成《红高梁》后才在《西部电影》上发表了。
那时的张艺谋,远没有今日之风光。一颗板寸头发的大脑壳上,有两只迷茫的眼睛。两只小虎牙,不笑时像个吊死鬼,一笑就有两个刀刻的酒窝,熬是可爱。他个子不高,颧骨高耸,深眼窝,塌鼻梁,如果站着不动,再给身上抹上一层泥巴,不管放在哪个国家展出,都是一个活脱脱的秦兵马俑。这也难怪,生他养他的地方,就是埋着几万个秦朝泥人的临潼县。
那时的张艺谋,是一只风筝才扯线,是一棵大树才出苗。我和我周围的许多人,大家同处一座办公楼,抬头不见低头见,正应了一句俗语"熟视无睹"。虽然对他有的行为稍多了些留意,但谁也没想到,还不到二十年的岁月,他竟然石破天惊,出落成一名顶尖级的国际艺术大师。倒是林达女士有些远见,有一次在编辑部说,老谋子这家伙将来肯定是个人物。大家问何以见得,她说,陕西有句民谣,翘奶子的婆姨低头的汉,这两种人都不是寻常货色。你看老谋子整天低头算帐,哪一天他把帐算清了,一抬头,肯定光芒四射,肯定不得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林达女士的预言。而有一点谁也没有预料到,甚至包括张艺谋本人。陈凯歌和田壮壮说过,就是西影每个人都换老婆,换二茬也轮不上张艺谋。张艺谋和贾平凹,是陕西他们那一代人最保守的典型。北京作家李陀就说过,如果你们陕西的代表人物都敢换老婆,我李陀愿意头朝下走二圈。这些私下言论,不幸被后来的大环境迎头击碎,他们的婚姻都发生了重大变化。掩卷长思,历史上凡是有所作为者,哪个逃得了婚变这个怪圈?名人走马换妻,好像是一条铁的规律(例外只有周恩来)。伴随着张艺谋成名的婚变史,更是给一代人留下了沉重的思考。
张艺谋的初恋
年冬天,西影图书阅览室调来了一个肤色白皙、秀眉大眼不善言谈的管理员。多日之后,人们才知道她叫肖华。那一年她34岁,据说是西影厂用五吨钢筋从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工厂换回来的,她就是张艺谋的夫人了。
肖华的父母都是北京人,又都是华北大学的毕业生。新中国刚诞生,他们就双双参军,随第一野战军奔波在中国大西北。年11月,肖华在西安出生。因居无定址,不到半岁时便被送到北京老家托亲属寄养。少小脱离双亲,刚懂事的肖华就有一种寄人篱下的苦楚,于是便养成一种寡言少语,文静内向的性格。她喜欢画笔和小提琴,功课很好,当时就是学校的才女。年,13岁的肖华又回到西安和父母团聚了,那一年,她考入西安市第30中学,和张艺谋走进了同一间教室。
全班四十八个学生,只有一个人会说普通话。所以刚一开学,肖华就成了班花,又因为人长得甜,画画得好,还会拉小提琴,一下子成了全班男生眼中的焦点。男孩们众星捧月般的围定了肖华,肖华却发现有一个人不理她,连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如今肖华回忆说:"那些男孩们都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像。""只有一个男人,让我用刀子刻在心里了。"肖华如今还感到有些奇怪,在她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怎么一下子就认定张艺谋是个男人,而不是男孩。排座位时,张艺谋正好排在肖华的座位后面。这个沉默不语,很少有笑脸的丑男人,让肖华在座位上每天都感到脊背上有一把麦芒,常常让她莫名其妙感到心惊胆战。
肖华说:"当我第一次见了张艺谋就再也忘不了他。张艺谋长着虎牙,眼窝深陷,最厉害的是那双眼睛。不看你时好像一片茫然,眼仁是灰白色的;看你的时候眼仁忽然变得乌黑发亮,瞪得大大地死死盯住你。人虽然不说话,但好像早已经把你看透了。他的眼睛很有点像X光透视机,你站在他面前时间稍微一长,就好像没有穿衣服一样。"
张艺谋确实算是个奇人。也许是深埋在地下那几万个秦兵马俑的精灵一齐铸造了他,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就处处显得与众不同。小时候上学,一路从始皇陵踏过去,二千多年前秦人征战的号角仿佛时时在他耳旁响过,嘴里吃的,肚子里喝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金戈铁马过后的精华。他的父亲也一样多才多艺,官拜国民党少校军需。年4月生下他之后,脑袋上便捂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棉帽子。哪怕赤日炎炎,哪怕汗流满面,这顶帽子也永远摘不掉。张艺谋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大环境里,那种独特的、孤狼般坚韧性格形成便有据可查了。他当医生的母亲,如今说起她的宝贝儿子,还是一往情深:"艺谋这孩子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大一样,懂事早,有心计,执拗倔犟,不爱说话,有一股说不出的狠劲儿。你带他上街或是串门,他从来一声都不吭,我说他像我腰里别的一根棍子,又直又硬又愣。"
就是这样一个人物搅得文静沉着的肖华开始神不守舍。一种无形的力量硬把他们二人慢慢缚在一起,两人都不爱说话,不属于那种见面熟之类。那个年代像他们那种年龄的少年不懂、也不敢懂什么是爱。三十多年肖华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心情:"有很长一个时期我怕和他讲话,怕和他打照面,怕看他。因为我心里总有他的影子。我不看他就知道他在看我,用他那种深不可测的目光一眨不眨地长时间地看着我。中学的几年,我几乎没和他说过话,但我觉得他无时不在,上课时他的一举一动我心里都异常清楚。我有一种朦胧的预感,尽管我俩谁也不说话,但是我们之间早晚要发生什么故事,我感到非常害怕。"
年秋天,正是文革最疯狂的年代。抬尸游行,万人静坐,西安这座城市快要底朝天了。一日向晚,张艺谋在一次学校的集会上,一把拉住肖华的胳膊,拉得那么紧,那么狠,那么有力。肖华只好像只绵羊似的被他拉到一排大字报下面,听他口若悬河般的讲了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肖华没说一句话,面前这个平常不爱说话的男人,这一时讲得嘴角涌起了白沫子,口才竟如此之好,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张艺谋用低沉沙哑的声音,从文革形势说到中央的方针政策,又从社会现状说到如火如荼的上山下乡运动。说了两个小时,肖华终于听懂了最后一句话:"你跟我一块下乡!我联系好了,那地方就是埋着武则天的乾县!"
肖华回忆说:"当时我并没有感到吃惊。吃惊的是他那煸动的辞令和那种不允许我拒绝的男子汉气质。我好像别无选择,只好点头答应了。"这是肖华在中国第一次领略了张艺谋的导演才华,也是她成为日后千千万万个个追求者中的第一个俘虏。那时候,她心中有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就藏着一句话,这样的男人,怕不能只属于她一个女人。她是百分之百的无条件投降,心甘情愿地点了一次头又点了一次头。那年12月26日,在毛泽东过生日的那天,她和张艺谋,还有另外一男一女两个同学,爬上了一辆破旧的大卡车,在风沙和寒流中离开了西安,当看见武则天大坟的时候,一种全新的,不可知晓的生活就开始了。
初恋张艺谋
安顿好行李,打扫完住处,张艺谋就19岁了。19岁的张艺谋和18岁的肖华已经进入了人生的成熟期。和中国千千万万个上过山下过乡的知青一样,那段生活回忆起来是甘美的,谈论起来却是苦涩的。
四个人配合得倒不错。每天下工回来,男的磨面,女的做饭。吃完饭就坐在炕上,要么听另外那一男一女海阔天空地臭聊,要么张艺谋吹两口他那几毛钱买来的破笛子,肖华吱吱呀呀拉几下小提琴,然后分头睡觉。一天,张艺谋从塬上捡回一只纯白色的小狗,送给了肖华。这真是一件非凡的礼物。那时肖华在电磨当会计,住在七八里外的饲养大院。天黑后一路无人,肖华独自行走甚是害怕。这只狗倒也特别,每天下午张艺谋只需吼一句:"去电磨!"它就摇着尾巴一路小跑去接肖华。到了电磨,如果事情没完,它就蹲在外面等着。回饲养大院的路上,狗在前,肖华在后,拉得距离远了,狗又蹲在原地等一会儿。离家门还有老远,它就开始吼叫,像是向张艺谋述职。
年底,张艺谋以颇为严肃的神情力劝肖华回西安检查一次身体。近一个时期,他发现肖华面色发黄,饭量极差。肖华倒满不在乎,认为无非是劳累过度,休息几天就会好。张艺谋不愧是医生的儿子,略通医术,他觉得事态有些严重,早晨起来去生产队请了假,回来后二话不说,拉着肖华就走,到西安一检查,肖华果然得的是急性肝炎。
张艺谋从他母亲那里要了针管及B12等药物,回到乾县后督促肖华每天去大队卫生所打针。此外,他强迫肖华每天吃一个鸡蛋并到农民家挤羊奶喝。肖华回忆说:"我这个人缺乏毅力,当时思想又比较灰,看不到前途,身子一懒就不想去农民家挤奶,就不想去打针。而张艺谋是个意志坚定、办事从不虎头蛇尾、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反复劝我,一再强调身体和营养的重要性。你们知道,他的鼓动能力没人可比。我只好在他的督促下每天去打针、挤羊奶,病居然好了。"
肖华20岁生日那天,张艺谋送她一本影集,是他花了七八个晚上亲手制作的。影集有硬壳,包着缎面,如同商店买来的一般。张艺谋将肖华几十张照片按年龄顺序、错落有致地仔细粘好,每张照片下面用碳素墨水工工整整写上说明,如同铅印的一般。每一页都留出一小块地方,张艺谋精心做了插图。有的插图还用刻刀镂空,有些立体效果。影集做好之后张艺谋觉得不够漂亮,感觉黑白照片配上黑白插图缺乏色彩,太平淡,效果不够强烈,他立即决定上县里买颜料。
那天下着不小的雨,道路泥泞。知青所在生产队距县里二十多里,来回五十华里。肖华评价张艺谋是个只知行动、干什么就一定要干好、绝无半点拖延的人。张艺谋也不和别人打招呼,骑上一辆破自行车连雨衣都没穿就往县里跑。买了一盒水粉颜料之后立刻往回赶。
当时的情景肖华如今历历在目:"听见车子声我马上迎了出来,发现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紧贴在脑门儿的头发小河般地往下流,满腿是泥,已看不出穿的是什么鞋了,只有屁股坐在车座上的那一小部分是干的。"
有人说张艺谋外冷内热,此话一点不假。不过"热"还不足形容张艺谋,他的心简直可以说是岩浆。肖华说:"看到影集我就像见到张艺谋。他人虽然粗犷,心胸开阔,感情却十分浓烈细腻。他什么事情都必须做完做透,做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要想做,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好,好得令人激动,这一点特别能揪人的心。"
没多久,生产队里人都察觉到张艺谋与肖华非同寻常的关系。他俩也不多解释,索性公开承认。回首肖华与张艺谋的姻缘,肖华至今也说不清他俩究竟哪天明确了关系。他俩既无烫人的内心表白,也无神圣的求婚过程,更无似曾相识的山盟海誓。"只要感觉到了,好像就用不着说那么多话,我俩的关系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不存在猜疑和由于不理解需要解释的地方。"如今说起来,肖华还是一脸茫然。
肖华还发现张艺谋是只困兽。农村三年,尽管什么农活儿张艺谋都干过,而且他是认真近乎愚笨地豁出命去干,但生活的贫困,农民的愚昧落后,前途的迷失,举目四望,是凝滞的空气和了无生机的无穷无尽的黄土,张艺谋的痛苦藏在紧锁的眉头里,那里开始出现皱纹了。
农民们安于现状,满足于一大碗面条上漂几星油花。他们闹不清张艺谋为什么总是一副愁眉苦脸、难过不堪的样子。村里有个老头,须发皆白,一字不识,但却颇有些威望和神秘的力量。他只要说上一句话,在村里就可以流传几个月。他给这两男两女四个知青看了相,断言另外那两个知青都是耍娃儿,顶多混个小康之家,成不了大器。而张艺谋是罕见的大福大贵,是注定要做大事的。这老头以惊诧和羡慕的神情对肖华说:"你交上他有好运了!"
尽管张艺谋从小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自命不凡的、坚信自己早晚会出人头地的感觉,但当时他生活在那间土坯为墙、被烟熏得漆黑的破农舍里,却看不到一线希望。
年,本来不关心文化大革命进程的生产队忽然上了政治瘾,频繁开会,猛稿整团建团,大有弄他个轰轰烈烈、地覆天翻之势。张艺谋决心抓住这个机会。正由于他那倒霉的家庭出身压得他喘不过气,形成了他对政治异常的重视和敏感。他知道家境的清白和政治上的先进是成功的关键。自己这辈子是难以抛掉沉重的枷锁了,先前队里曾有过一个招工名额,队里推荐的是张艺谋,但政审时被刷了下来,但肖华却根红苗正,无懈可击。他打算帮助肖华混入共青团内,迈开奔出农村的第一步。
农村三年,无垠而粗犷的原野和肆虐在青纱帐之间的干燥的狂风,并未改变肖华文静稳重和内向的性格。她怕热闹,怕合群,少与人交,更不爱在如醉如痴的政治运动中抛头露面、赛嘴皮子。她对张艺谋让她积极要求上进、成为队里的政治骨干表示为难。
自然,张艺谋想明白了的事情他就不容回头和懈怠,而是全力以赴地去争取。他再次施展他那把蛇心都能说热的煸动才能,口若悬河,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小时,从各方面阐述中心论点,其结果是肖华毫不犹豫地、全身心地服从他的安排。
张艺谋连夜挑灯疾书,洋洋洒洒写了好几万字,写成一本立场坚定、观点鲜明、激动人心、愿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冲锋陷阵、贡献一切的发言稿。整整两个白天,张艺谋和肖华藏在一间小屋里,张艺谋让肖华将发言稿背得滚瓜烂熟。这还不够,张艺谋自己示范,教肖华如何做手势,如何甩辫子;哪里要念得快,一气呵成气势连贯;哪里要念得慢,斩钉截铁,语调铿锵。
大队的整团建团誓师大会上,主持人讲话刚毕,张艺谋就朝肖华挤眉弄眼,鼓励肖华克服胆怯,冲上去第一个发言.结果是肖华雄赳赳、气昂昂,像李铁梅一样挺胸走上讲台。一语即出,四座即惊。会后,全大队几十名知青和几百名老乡无不惊叹:肖华那姑娘平时老实巴交,慢声细气,少言寡语,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本事!
不久,知青中有两人入团,其中之一就是肖华。
张艺谋杀鸡
张艺谋并非时时刻刻都信心十足,心中有数,许多时候倒是相当愁苦郁闷。因为周而复始的乡村生活对他来说未免太有些平淡。笛子早已经不吹了,烦闷一上来,他就蒙头大睡。张艺谋的睡功非常人可比,他可以一连三天不吃不喝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一次,肖华一是想让张艺谋起床,别老瘫在床上,二是想给张艺谋补补身体,便将她养的一只快下蛋的母鸡提到炕前:"张艺谋快起!给我把鸡杀了,我害怕,杀不了。"
张艺谋躺在被窝不动,瓮声瓮气地说:"拿刀来。"
肖华见有门儿,赶快将刀递到他手上。
张艺谋还是躺着一动不动,又瓮声瓮气地来了一句:"拿鸡来。"
肖华赶忙揪着鸡翅膀递过去,心想他张艺谋难道要在被窝里杀鸡不成?
张艺谋稍微稍了一眼炕沿儿又哼了一句:"抓好放在这儿。"没等肖华多想,他略一翻身,手起刀落,在炕沿儿上将鸡头齐齐剁掉,血喷了一地。
肖华吓得一撒手,还没想起如何数落张艺谋,张艺谋已经重新将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又睡去了。
张艺谋学照像
年底,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张艺谋,使他和这个东西结下了终生的不解之缘。邻队的一个知青不知托什么人用八块钱买了一台镜头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华山牌照相机。张艺谋借着照了一次,大感兴趣。至此他再不睡懒觉了,每次回西安他都要把这台照相机借到手,让肖华陪着他去四处拍作品。西安的兴庆公园、莲湖公园、大雁塔、城墙,他俩不知去过多少遍。
回到农村后,他开始印相。没有晒箱,就用两片玻璃夹着底片用电灯干。没有显影盘,则用两只粗碗代替。没有上光机,就贴在破玻璃上拿到灶火上烤。一张张面积大不过一寸的黑白照片能被他玩很久,经常连吃饭也忘了。
年,张艺谋、肖华的面前透出一线曙光。位于陕西兴平县的省柴油机厂(国防企业)招工,生产队领导不吭不哈塞给肖华一张招工登记表。知青们都知道该厂是做什么的,能去如此著名的军工企业,无疑是对先进分子的信任。但一想到要离开张艺谋,国防工厂正式工的魅力在肖华面前黯然失色。女人在大事大非面前总是缠绵而不坚定,肖华想托她父亲走走后门,看能否再搞到一张这个工厂的登记表,如果搞不到,她宁愿放弃这次招工,等待和张艺谋一起出来的机会。
张艺谋毫回旋余地否定了肖华的打算。他认为走后门纯属徒劳。上次铁路和县化肥厂招工他都被刷下来了,这次想时国防厂更是没门儿。他认为肖华不但应当一个人去省柴油机厂,而且要立刻去公社盖章办手绪,来不得半点迟疑。因为遇上招工知青都在想尽办法拉关系,情况异常复杂,变化也快。耽误一天,没准儿会出什么意外。
张艺谋又对肖华做了一番演说,极力说明等待是愚蠢的,两个人一起走的困难远比一个人走的困难大;人要看远一些,只要有信心并不懈地奋斗,总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肖华并非那种儿女情长放不开的女性。她和张艺谋一样善于默默地忍耐,善于在黑暗中等待黎明。她同意张艺谋的主张,决定立即就去公社。但此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而公社则在八里之外。
深秋的原野,弥漫着浓郁的泥土和玉米的芳香。张艺谋陪着肖华急匆匆往公社赶。举目四望,看不到一点灯火,只有绵延无尽的青纱帐的黑色轮廓,随着夜风缓慢沉重地摇曳,发出宽广低沉、震人耳鼓的沙沙声。这一夜,肖华永远也忘不了。它是那样地神秘、恐怖并带有强烈的馨香。无人知晓张艺谋当时的感受。但电影《红高梁》中那如海如浪的高梁地的造型、气氛以及创作倾向,不知此时此刻是否已经孕育。
到了公社已是夜里十一点半。张艺谋让肖华一个人进屋找有关领导,他等在外面。公社书记见了肖华,大惊失色,以为她孤身一人走夜路由队里赶来。听说一会儿还要赶回去,于是免了"审查"的程序,立刻签字盖章。肖华出得屋来,见张艺谋正在呲牙咧嘴偷笑。原来他扒在窗户上看到了刚才的一切。
数月之后,国棉八厂在乾县招工。本来还是没张艺谋的份,但八厂招工的是个篮球迷,正打算组织一个厂队。张艺谋投其所好。猛吹自己球场功夫如何如何。那老兄并不真懂篮球,被张艺谋蒙住了,向八厂力荐张艺谋。经过几次讨论,几次反复,张艺谋终于被国棉八厂录取。没有出来时想出来,一但出来了张艺谋和肖华黯然神伤,若有所失。肖华舍不得她那条忠实的纯白色的小狗;而张艺谋则是遗憾他没有当上生产队长。有一个时期,张艺谋认为出来无望,便打算在农村干一番事业。他认为队里那些干部水平太差,素质太低,根本不懂得如何发展。他坚信自己只要当了队长定能使这一带面貌大变,兴旺发达。十几年后张艺谋仍以没当上生产队长为憾。
事情就这么奇怪和令人无可奈何:张艺谋进的是女人工厂,被分配清理纺纱机上的棉花毛,这是细活儿,三班倒;肖华进的是男人工厂,被分配到翻砂车间干翻砂。张艺谋活干得很好,经常获得表扬。他是经过磨难的人,什么活儿都能干,什么环境都能适应,尽量把每一项工作干得尽善尽美。而肖华则太不称职了,一开始连车间里的风枪都拿不动,总得别人帮忙,不能独当一面。
所幸,正如张艺谋知道自己不是干捡棉花毛的,早晚要蹦出八厂一样,肖华也知道自己不是干翻砂的,早晚肯定要跳出来。在厂里,肖华虽然不爱接近领导,不爱说话,但她作风严谨,循规蹈矩,颇得领导好感。由于她会些英语,便被调到厂子校教初一、初二的英语 ,总算逃出令人生畏的翻砂车间。
不久,由于张艺谋会画画和摄影,八厂将张艺谋调到工艺组,搞图案设计,再不需三班倒,张艺谋就有更多的时间搞他的摄影了。七四年,他和肖华凑钱,买了一台海鸥双镜头相机(绝非那个流传颇广的说法:相机是靠卖血换来的),又自制了一台简易放大机。自此,张艺谋俨然以搞摄影的自居,出则身背相机四处晃荡,入则一头钻进单身宿舍改的暗房。
肖华的柴油机厂在兴平,张艺谋的国棉八厂在咸阳,两处相距五十多里。肖华并不是每天有课,故而隔几天就乘长途汽车去看张艺谋。
在八厂,张艺谋的邋遢和不拘小节久负盛名。他从来不叠被子不洗碗。牙膏没了就不刷牙;脸盆烂了,就用毛巾接着自来水胡擦一把脸。脸脏了就到水龙头下去冲;冬天嫌水凉,干脆就不洗脚。衣服更是从来不洗,脏了就堆到墙角。没有洗衣粉也没有肥皂。干净衣服穿完了,就从脏衣服里捡一件气味相对小一些的再穿一轮。所以肖华每次来八厂都顾不上多说话。忙着收拾房洗衣服,再给他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肖华说:"除了洗相,其它什么他都可以凑合,包括吃饭。"
年,电影学院摄影系在西安招生。已经二十八岁的张艺谋背着贴满作品的两个自制大影集,找到摄影系老师,希望他们高抬贵手。老师看了他的作品甚是赞赏,认为没见过这么高水平的考生。但招生年龄规定在二十三以下,这次任凭张艺谋摇唇鼓舌,言辞恳切,老师也是爱莫能助。
肖华说:"张艺谋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他坚信自己不该老在工厂那个位置上待着,他相信自己早晚会出人头地。在工厂的那几年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心灵深处常是忧郁悲伤的,但他是一个比较硬的汉子,从不说出来,也从来不会被忧郁压倒,平时情绪比较平稳。"只有这一次,当电影学院似乎永远要向他关闭大门,这唯一的、极为重要的机会将要无可换回地失去时,他简直要气疯了,一连几天唉声叹气,痛苦不堪,本来就显老的脸上又添了许多皱纹。
肖华的姐夫是北京一家报纸的记者,爱好摄影。当年他高中毕业考大学,第一志愿填的就是北京电影学院,可惜未被录取。他从肖华的信中得知张艺谋的情况,甚是同情, 就让张艺谋带上作品进京找他。见面一谈,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这位姐夫善于交际,门路颇广,找到画家白雪石,让他帮忙想想办法。当时的文化部长黄镇亦爱画画,广交画友。每逢周末总要请一些美术界知名人士来家中论画谈诗,而白雪石则是黄镇家中的常客。白雪石让张艺谋写一封信,力陈自己的愿望,他负责将这封信和张艺谋的作品面呈黄镇。
张艺谋当年写的这封信无疑称得上是一篇颇为动人的艺术作品。因为张艺谋知道这是他的最后机会,必须拼死一搏。这封信写得很厚,从他坎坷不平的童年生活谈起,谈到农村,谈到工厂,谈到他的追求和理想,谈到文化大革命毁掉了他珍贵的青春年华。字字伤感,句句泣泪,可惜这篇文章找不到了。
黄镇看信之后颇为感动,让他的办公室主任、著名画家华君武立即与北京电影学院联系。电影学院仍在犹豫不定。黄镇就亲自将电话挂到北京电影学院。几天之后,国棉八厂党委收到电影学院的电报,让张艺谋来校面试。因为此时张艺谋已经返厂。
不管怎么说,八厂领导毕竟有着较为宽广的胸怀。他们明智地知道想留张艺谋也留不住。他们给了张艺谋一个星期的假并告诉他:如果被电影学院录取厂里则报销路费。
一连八九天,肖华在西安望眼欲穿。那天张艺谋返西安,肖华去车站接他,等了半天总不见那位老兄。直到人都快要散尽了,才见张艺谋迈着八字步,不紧不慢地从站里头晃出来。看见他龇着虎牙嘿嘿傻笑神采飞扬的样子,肖华就知道:成了!
张艺谋初出道
八厂和柴油机厂都轰动了。熟人见了张艺谋都是夸奖,祝愿张艺谋成一个电影摄影大师;女人见了肖华则替她担心,说人一上学,尤其是电影学院就不牢靠了,就会变了,预言他俩 的关系必然瓦解崩溃。肖华觉得这些人真是太可怜、太可笑、太无聊。张艺谋更是义愤填膺地对肖华说:"妈的,谁像你们那些女人之辈,又庸俗又低级!整天想把男人拴在裤腰带上。心不在你跟前的铁笼子也关不住,真爱你的天涯海角也会想着你!"
肖华最欣赏张艺谋后面那一句。她相信张艺谋相信得五体投地。理解他理解得是完全而彻底。其实张艺谋不说上面的话,她对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年,张艺谋二十八岁,肖华也二十七,电影学院要上四年,双方父母心里都有点儿那个。但肖华心里一直都很平静。她有的是耐性,她会默默等待。
张艺谋一是心中有气,二是觉得人言可畏,肖华没准儿被别人说毛了,三是觉得对不起肖华尤其是她父母,决定上学之前就和肖华把结婚证领了,让他们放心。张艺谋说:"等我上学回来,我一定要带着人在你们柴油机厂转三圈!让那些婆娘们看看!"
四年里,两个往来信件不下数百封。张艺谋多是做肖华的思想工作,肖华多是寄钱。那时肖华孤身一人在兴平县相当苦闷,情绪低落,张艺谋学习再紧张也常给肖华来信。每封信都写得很长,嘱咐她要抓紧学习,多与同志交往,注意营养,注意锻炼身体,保持精神愉快。一个问题往往要反复强调多次,夹叙夹议,旁征博引,连肖华都觉得他真能罗嗦,像个老太婆。
摄影系每星期都有拍摄课,在外面吃住,花销颇大。张艺谋当时工资四十二元,难以应付,尽管他不怕吃苦一贯非常节俭。肖华如今回忆说:"不管怎么样,作为一个男人,有事业心,在艰苦的环境下能生活,没有坏毛病,不怕吃苦,又勤俭,相当不错。"
肖华除了吃饭一般不买什么东西,几乎月月给张艺谋寄钱。她知道北京生活费用高,班上高干子女又不少,她不想让张艺谋露出穷酸相。
年6月,张艺谋毕业被分配到广西电影制片厂。他未像四年前所说的带着肖华在柴油机厂转三圈,但却带肖华在北京玩了一个月。然后在西安家里摆了两桌席,请了些朋友,买了两件家具,算是正式安家。其实,这个家徒有虚名,他立刻赴广西厂。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鱼雁往来,遥遥相望,肖华又开始了无尽的等待。
张艺谋到广西厂给肖华的信少了一些,那是因为他太忙了。一部接一部的拍片,一次又一次地出外景,萍踪不定。八三年《一个和八个》,八四年《黄土地》,八五年《大阅兵》,八六年《老井》。出外景路过西安,他也是匆匆忙忙,停留得异常短暂。
他们的女儿末末出生于八四年四月。那时肖华还在兴平县柴油机厂,当时张艺谋正在陕北《黄土地》外景,无法脱身,肖华只好孤身一人躺在产科病房的床上等候那个神圣时刻的来临。
与一般男人相比较而言,张艺谋似乎不太喜欢小孩儿。一方面他面较冷,老是那种略带一点恶狠狠的深沉样,不易引起儿童的亲近感;另一方面他心思沉重,没情绪逗小孩玩儿。在八厂他从来不抱人家的孩子,也不给人家孩子买糖果之类。对自己女儿末末,肖华说:"张艺谋还是挺爱她的。听摄制组人说在外景他整天都要叨叨自己的女儿如何如何,每次路过西安,他都要给末末和我买许多吃的和穿的,当时他的工资并不高,外景有补助费也很低,但他舍得为我们花钱。他一旦见到末末,就显得不是那么亲热了。他不是那种整天把孩子抱在怀里乱亲的人,他比较内向,属于那种心比较硬的男人,不善于卿卿我我。但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十分有份量,让你觉得有几十句在他心里藏着。"
可能因为张艺谋和肖华不是那种爱耍嘴皮子的,女儿末末居然也生成了一个腼腆不爱说话的性格。平时她和肖华在家,两个人可以一连几小时不出一声。只有张艺谋回家,家里才多了一些热闹和生机。张艺谋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但自从上了电影学院,心情好了;另外身在电影界,走南闯北,必须活套一些,所以话比以前多了。张艺谋特别能煸,末末本来不吃一点辛辣之物,但经纪艺谋充满激情地逗她说了许多大蒜的好处,从此她居然爱吃大蒜了,哪一顿少了大蒜都不行。肖华说:"我也知道常吃大蒜有益,但我除了强迫以外没有办法能叫末末主动吃,而张艺谋就能煸得末末心甘情愿地吃,主动地去找着吃。"
一次张艺谋在家,肖华就没有送末末去托儿所。等她下班回来,发现末末竟然能讲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是张艺谋训练的。而且能张艺谋讲一句,末末接一句,张艺谋问一句,末末答一句。父女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张艺谋的导演才能又用在女儿身上了。肖华说:"只要张艺谋想干,什么事他都能干好,干得与众不同,干得超出一般人的想像。"
遗憾的是好景不长,张艺谋回家的次数毕竟太少了,给家里的帮助极为有限。肖华不适应也得适应。末末长那么大,数次住院,张艺谋没有一次守候在侧。全凭肖华一人白天黑夜连轴转。多少次,肖华抱着末末挤不上公共汽车,扛不动面袋和煤气罐,黑夜一个人行走感到恐惧;多少次,肖华看到别的夫妻柔情缱绻互相关怀,她会情不自禁流下泪来,生出一种强烈的委屈、孤独和怨恨。要是有个男人在身边该有多好啊,你可以向他说,向他哭诉,与他共担艰辛。肖华有时恨自己:你这个女人到底算什么呢?男人在哪里?年复一年地守空房,年复一年的等待。肖华有时又恨张艺谋:你这个爸爸当得倒美,什么也不管,孩子都大了,她见过你几次?
末末对张艺谋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一次张艺谋回兴平,末末小声对肖华说:"我想亲爸爸。"肖华说:"那你去亲嘛。"末末终于没有这个勇气。她说:"我害怕。"
肖华毕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性(这一点张艺谋没有看错),她不会为一时的悲伤所左右,她也吃过苦,决不会被生活的重负所压倒。她有的是耐心和毅力,有的是对张艺谋的理解,她知道张艺谋早晚会功成名就。她对未来充满信心。
肖华学会了自我调节。邻居两口子一起搬煤,肖华会自豪地想到自己不需要别人帮助,一个人承担了两个人的家务工作,自己分明是个强者;邻居两口子吵架,肖华会立刻回忆起她和张艺谋在农村亲密无间的幸福时光,为自己从没和张艺谋拌过一句嘴而感到振奋。男人在外面一心一意地打天下,女人在家里一心一意带孩子,肖华认为古今中外这不失为一种最佳搭配。肖华尽管本不是一个平庸之辈,可以说她的审美趣味较高,还颇有些才气,但她实实在在地认为张艺谋才情上耀眼的光华完全掩盖了她自己微弱的烛光,自己根本无法跟张艺谋争一日之短长,也没有必要争,她对张艺谋佩服得五体投地。直到今天仍认为张艺谋才华横溢,思想深刻,问题分析得透,看得全面,目光远大。前不久肖华说:"张艺谋可以说几乎没有缺点。在学校他是好学生,在农村是好社员,队里所有农民都说他好,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在工厂又是好工人,领导满意他,朋友又爱和他来往。在电影学院也混得不错。他自尊心很强,好面子,平时干什么特别注意影响,决不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像。所以,在他提出离婚的前十几天里,我认为他说的一切都对,考虑问题比我周到,所以我一切都听张艺谋的,家里的一切大事都是他说了算。"
悲剧。张艺谋的一切成了肖华的一切;张艺谋的思维代替了肖华的思维,肖华完全丧失了自我,彻底地成了张艺谋的附庸。从这一天起,命运之神将以可怕的冷酷成孔对待这一对配合得似乎完美无瑕的心地善良的在人生之路上苦苦奋斗的青年。尽管这一过程比较缓慢。
年,陈凯歌、张艺谋在陕北合作拍《黄土地》。由于该剧作者是著名剧作家、西影文学部的张子良,而西影厂长,导演吴天明也正领着一帮人马在陕北拍《人生》,经张子良的介绍,吴天明和张艺谋认识了。这一次见面对张艺谋来说真是太重要了。它无疑是张艺谋前进道路上的重要转折。在陕北高原一座破窑洞里,煤油灯下,吴天明和张艺谋彻夜长谈。吴天明虽常常自称粗人,但目光却异常敏锐,他兴奋异常,一眼就看出张艺谋非寻常人可比,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和张艺谋一样,吴天明也是个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今天的事决不拖到明天的人。他当即问张艺谋:"你来西影怎么样?我全力支持你,提供一切条件让你拍片。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事实证明:吴天明此举在中国电影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张艺谋虽然有卓越的、出类拔萃的才能,但却没有充分的、可以随心所欲、自由驰骋的创作条件。只有从吴天明、张艺谋正式合作、相互支持那一天起,东京国际电影节,西柏林国际电影节的奖杯才第一次开始为中国铸造。
对张艺谋来讲,有什么能比受到吴天明的信任更重要的呢?他立即接受了邀请,但附带提了一个条件:希望解决肖华的问题,希望能将肖华调进西影厂。张艺谋说:"肖华等了我整整十几年,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兴平非常辛苦,我实在放心不下,很难全身心地投入电影。如果能把她调回来,解除了我的后顾之忧,吴厂长你放心,我张艺谋拚死也要给你脸上争光!"
后来,张艺谋还给吴天明的爱人穆淑兰写了一封信,详细叙述了他和肖华结婚的前后以及数年来肖华的隐忍与艰辛,并表示了深深的惭愧和内疚。穆淑兰看了信之后十分感动,不止一次对吴天明说:"看这小两口多好!本本份份,正正经经,感情有多么深厚!"
张艺谋所做的一切均在吴天明眼中放出光彩,因为吴天明尽管身在制片厂这种单位,观念还是非常传统的。吴天明最看不惯不忠实于感情、拈花惹草之辈。他没有食言,指示人事部门再难也要将肖华调到西影。于是就有了五吨钢筋换一个人的传说,不几天时间,肖华带着她心爱的末末返回西安,在西影资料室找到了她的位置。又经过吴天明特批,厂里分给张艺谋一套面积不小的住房。
可能是为了表达心中对肖华的歉意,张艺谋努力抽出一些时间,亲自设计了一套造型颇为现代有组合家俱,请好木匠做了出来。用硝其磁漆漆成红、黑、白二色。又买了一些工艺品和电器,将家里布置得甚是华美。
家安顿好了,夫妻二人又在同一个厂,肖华见张艺谋的日子稍多了一点儿。因为尽管摄制组常出外景,但录音剪辑做后期总还是在厂里。不过,肖华十分清楚,要想让张艺谋帮忙干点家务,那就像让他上月球一样不现实。
张艺谋干家务不行,也决不愿学。他几乎是吃食堂长大的。在农村是肖华和另一个女生做饭;工厂、电影学院不用说都是买着吃;在摄制组,更有剧务负责。他不但对做饭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连摘菜洗菜也很不愿干。肖华就是忙死,他也不知道该帮一把手。
平时,张艺谋如果有事,想提前吃饭,他就会说:"肖华,快点儿弄饭,我吃完了出去有事。"说完了要么想心事,要么看书,从来不会说:"咱们快点弄,我来干点儿什么?"
有时,肖华实在忙得顾不过来,干脆就给张艺谋派活。但那必须是异常简单的、不用动脑筋的、张艺谋愿干的而且是能干的才行。比如买馍,肖华得给他准备好网兜,将钱、粮递到他手里然后告诉他在什么地方买,买什么样的,怎么样将馒头包好。简直比她教末末还费劲。
一次家里来了个客人,肖华将热水瓶递到张艺谋手上,让他去水房打开水。张艺谋见推辞不掉,不情愿地慢吞吞站起来,冲着肖华做个怪相说:"你看我们能不能发扬以前的革命传统?"
肖华明白张艺谋是说他不想干活,就说:"你看人家吴厂长,既当厂长又当导演,一天还要提水买菜,去食堂买馒头。你好像比他还忙!"
张艺谋无话可说地耸耸肩膀。
搞艺术的都是夜猫子,张艺谋也不例外,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但忽然有一天天刚亮,张艺谋就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端直跑到厨房去抓菜篮子。弄得肖华莫名其妙。原来昨天吴天明见了张艺谋,约好和他一大早去买 菜。吴天明说:"你看肖华一天忙的,你也该帮帮她,做一点儿家务。一方面是个调剂,另一方面多走路有益健康。"从那以后,买菜成了张艺谋唯一的任务,尽管他既不讲价,也不会挑拣,而且一买就是两大筐,够吃两个星期的,但他毕竟是干了。
张艺谋不太关心家里有什么困难,孩子究竟怎么样他一般也不问,对待家的态度维持在最低水平。连他的父母都觉得太有些不像话,说肖华把他惯坏了,一点儿家庭观念都没有,自私得可以。肖华却认为张艺谋不是不想关心人,而是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家务和孩子身上,如果他有心看孩子干家务,那他绝对是个好爸爸,是个模范丈夫。
生活的逐步稳定,家务活的枯燥无味,使早已泯灭的进取心在肖华心中死灰复燃。八六年春,肖华对张艺谋说她想参加高中课程补习班,以便夏天参加成人高考。没能上大学,对肖华来讲是终身的遗憾。
张艺谋一听,沉默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问:"那末末怎么办?"
肖华:"我会想办法。"
张艺谋又说:"上个什么劲儿嘛,我又不嫌你没有文凭。末末得有人照顾嘛。"
肖华第一次有些生气。她心想:噢,你上了大学,那我呢?我如果不思进取,没有上学的要求倒也罢了,可是我一旦主动提出来,你当丈夫的不想着鼓励我,不想着和我商量一个具体办法,反倒一口加以回绝。
当时田壮壮也在张艺谋家里。田壮壮对肖华说:"嫂子,你如果是真想上大学,想提高水平学点儿东西,那你就上。如果只是为了个文凭,为了和艺谋拉平,不想比他矮一截,我看那你就不必了。你学历再低艺谋又不会嫌弃你。说句玩笑话,艺谋又不会喜新厌旧。"
肖华想了想没吭气儿,不过上大学的热情一下子消失了。她似乎有些难过,有些遗憾,但快她从末末身上找到了安慰。
应当说,陈凯歌、田壮壮等人对肖华是很了解的。他俩是张艺谋的密友,凡来西安必在张艺谋家落脚,他俩对肖华的感觉甚好,认为肖华是典型的东方妇女形像(陈凯歌还认为张艺谋是感情专一的楷模)。田壮壮曾对肖华说:"嫂子,你应该开一个学校,一个东方妻子学校。给那些女人讲一讲,应该怎么样伺候丈夫干事业,怎么样理解男人。我一定让我老婆第一个报名,她宁可不上大学也上你这个学校。而且你这个学校肯定会有许多西方人参加,能增加你的外汇收入。"
听了田壮壮的话肖华只有苦笑。其实她并不是天生的贤妻良母,她乐于接受新事物,她爱思索,有时候也想出去闯一闯,少女时代的无数幻想尽管多数被证明不够现实,但正如肖华所说:"我觉得这一辈子应该干点什么,而且也能干点什么,不应该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坐在阅览室看着别人一声不吭地翻画报和杂志。"
遗憾的是这个家太特殊了。她那个男人太忙了,事业心太强了。他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对艺术他已经走火入魔,全身心地投入,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末末。这一点肖华深有体会。在八厂的时候,张艺谋为了放照片,一头扎进漆黑的暗房里一蹲就是两天两夜(房子里没桌椅,张艺谋就蹲在地上干),忘了吃饭喝水,也不知道几点几分什么时辰。等他心满意足走出暗房,日历早已被人撕去两页,车间记了他两天旷工。
电影学院毕业之后,张艺谋一部接一部地拍片。如若说乾县一望无际的黄土和咸阳国棉八厂震耳欲聋的纺纱机还让他苦闷彷徨、不知所往的话,如今可不需要任何迟疑和犹豫的了,他必然会彻头彻尾地、浑身是劲儿地去拚命。他满脑子都是构图,满脑子都是色彩,绚丽多姿、卓然不群的想法在脑子里翻飞,根本没有家庭,没有肖华和末末的位置。
片子出来了,一部比一部凝重炽热,一部比一部浑厚粗犷,一部比一部更使人震憾,一部比一部风格更加鲜明。八十年代的中国电影是一个幸运的时期。正因为有了张艺谋,有了他这种干法,当代世界电影有宝库中才第一次留下中华民族火与血、画面与色彩、动作与歌声的印记。
对这一切肖华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这简直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啊!一个女人如果有了这一点就是拥有了一切,她还有什么奢望和非分之想?肖华平静了,不再烦恼。要么静静地坐在西影那个不大的阅览室,要么静静地和女儿待在清冷的家中。她感到此生上帝赋予她的唯一东西可能就是等待。她不指望张艺谋干什么家务,不指望张艺谋与他说话(张艺谋回家往往不是累得不想开口,就是和别人激烈地争论创作上的问题而顾不上和肖华说话),她只希望能见到张艺谋,希望张艺谋回来,看着他一脸阴沉、急匆匆地在家里出出进进。每年,只有当张艺谋从外景地回西安,才是肖华和末末的节日。
就家庭观念而言,陈凯歌、田壮壮似乎不如张艺谋那么严谨保守。但这两个人心细,比张艺谋做得好。陈凯歌不止一次劝肖华的活动范围大一些,多带末末去公园或是串串门。这样可以调剂一下。陈凯歌说:"肖华,末末慢慢大了。看你每天老是那么一个线路:家,阅览室;阅览室,家,这样太乏味。你应该换换环境,多出去走走。一方面活动一下脑子,另外和别人多聊聊,心里有什么不愉快也容易消除。"
张艺谋想不到的,陈凯歌和田壮壮都替他想到了。陈、田二人每次到西安拍片或做后期,外出时总要把末末带上。逗她玩或者买东西送给她。田壮壮说:"嫂子,你的生活真是太枯燥了,我们把末末带走,你一个人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想怎么疯就怎么疯。"
肖华怎么疯也疯不起来,让她自找乐趣也不可能找着。她好像已经成了那一种样子:除了等张艺谋,她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电影界少不了风流韵事,一些人就是靠传播这类消息生活 的。张艺谋再专一,再庄重,再一本正经,关于他的传 闻总是免不了带有一些粉红的色彩。肖华这个人有个特点:极为大度。对时不时传来的关于张艺谋在外面如何如何的消息,她从不寻根究底,八方刺探,而是一笑置之,转眼干脆忘个干净。这可能是她太理解,太相信张艺谋了,她觉得自己与张艺谋同在。
年拍《老井》,张艺谋和梁玉瑾主演。组里关于张艺谋和梁玉瑾舍身忘死、如胶似漆的消息甚嚣尘上。井下相爱一场戏,尽管完成片比较含蓄,但素材却拍得如火如荼,富有激情,十分大胆。张艺谋拍的戏肖华向来十分注意,尤其《老井》是张艺谋首次主演,她更是替他捏着一把汗。《老井》样片在厂里放过多次,肖华从头看到尾。
在西影三楼标准放映室,有人见肖华来看样片,就悄悄观察她。奇怪地是看完样片之后肖华脸上没有一丝异常的神态。有好事者旁敲侧击,问张艺谋和梁玉瑾连抱带啃,肖华心里就不那个?肖华反而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太怪,她说:"这不是演电影吗?"
数年之后肖华是如此评价《老井》组里的这场风波:"在《老井》里面,张艺谋和梁玉瑾的床上戏是多了一些,组里的传闻也比较凶,有人还让我擦亮眼睛等张艺谋回来问清楚。梁玉瑾来过我家,她在演员里面算是温的,我认为她没有多少魅力能勾住男人,她不会使张艺谋动心。我压根就不相信她和张艺谋有这种事,张艺谋回来我也从没有问过他。说到这里我要说明一句:我从来不认为张艺谋就是一个非常古板的、除了自己老婆再不会对任何女人产生感情的男人。他只是太忙,要求和欣赏水平太高,一般女人很难吸引他,很难让他动心。《老井》结束以后梁玉瑾给张艺谋来过几封信,都写的是肖华收转。我也看过信,内容一般,无非问问身体,问问最近又在拍什么片子之类,没有什么出格的话。我认为他们俩既然是主演,就要在一起交流,在一起配合,所以比较熟悉,比较亲密。这是很正常的,不应该成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人都有个性,都有自己的喜好。平常在生活中有说得一的,也有说不来的。比如我,说得来的就较多的和他在一起,说不来的见面打个招呼就分开。这很正常,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相信张艺谋的选择。"
张艺谋当导演的想法,在他拍完《黄土地》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他就对自己驾驭电影总体的能力充满信心,认为自己如果当导演将会是一流的。不过当时他不具备执导片子的条件,广西厂是不会同意他的要求的。《黄土地》在夏威夷国际电影节获最佳摄影奖,广影的人正希望他靠摄影机抱个更大的金娃娃。
张艺谋的机会来了,他到了西影。他到西影的第一部戏就是和吴天明合作拍《老井》。开始张艺谋是该片摄影。筹备阶段,为了选男主演,他和吴天明跑遍了大江南北数不清的演出团体,但没有发现一个能让吴天明看上眼的人物。吴天明简直都要急疯了。
吴天明,这位在中国电影艺术领域具有开拓性和值得艺术界和企业界加以研究分析、值得电影史狠记上一笔的人物,自有他非同寻常的性格特征。吴天明一方面粗犷豪放开朗豁达,凡事以大处着眼,办事雷厉风行,最看不惯谁拖泥带水;另一方面思维敏捷,感觉细腻,具有独到的捕捉艺术 灵感的能力。他一眼就看出郑义的《老井》是一个凝聚着丰富信息、饱含痛苦与悲壮的好货;他预感到《老井》拍成后将在相当一部分人感情深处产生的风暴。所以吴天明不惜工本,四处奔波,对本片的演员十分挑剔。
当时,由于主演一直定不了,摄制组工作陷于停滞状态。个别跟吴天明合作过几部戏的搭档由于焦急难耐,则颇有分寸地散布几句风言风语。一是说吴天明实际是女人心肠,爱吹毛求疵;二是吴天明思维逻辑不佳,把眼看花了。
吴天明绝对是个意志坚定,不为舆论所动的"犟牛"。他下定决心:主演不满意,坚决不开机。谁说也不顶用。他这一招太对了,也太重要了。他这一招使他在踏破铁鞋无觅处之际发现朝夕随侍左右的一颗"定时炸弹"张艺谋,也使国际影坛第一次酣畅地领略了黄种人可怕的毅力和坚忍。
那是年,吴天明正为找不到理想的主演心急火燎,有人说了一句:"张艺谋黑不溜秋,糙脸粗手,倒像个农民。"吴天明笑了,心想也是。张艺谋如果穿上裹裆裤,是不会有人看出这老兄是玩艺术的。如果让张艺谋跑个农民龙套,用电影的行语说就是绝对不会穿帮。但当吴天明静下心来,将张艺谋略一分析,他立刻吃惊了:张艺谋巨大的毅力、不屈不挠的个性、久久被压抑的火一般的激情、从不表露但无限丰富的内涵,都与剧中人物旺泉如此吻合相似!
张艺谋正式出道
吴天明立即让人通知了张艺谋,剃个光头到厂部来。张艺谋接到厂长通知,只愣了一秒钟,便咧开嘴笑了。这种事,放到一般人身上,总要考虑上三天二天,男人剃个光头,对有头发的男人来说,不能不是件大事。张艺谋直接跑到理发馆,几刀子下来,就变了一个人。吴天明让人抬出摄影机,就在厂大门口的围墙下,张艺谋往地下一坐,抓起一把土往光头上抹了抹,又一拳砸碎了一个西瓜。十几米胶卷拍完了,立即冲洗,立即放映,所有观看的人,全部举起双手:旺泉非张艺谋莫属!太绝了!《老井》开机了。该片完成之后立即送东京国际电影节参展,荣登榜首。张艺谋这个表演专业的门外汉获得最佳男主演,令中国大地无数专吃表演饭的人目瞪口呆。
正由于吴天明、张艺谋在《老井》中密切合作,才拓宽了张艺谋的腾飞之路。在《老井》外景的日日夜夜,吴张二人多次促膝长谈,分析剧本,构思摄法,琢磨表演,设想未来的镜头组接。吴天明慢慢发现:张艺谋这小子是个全才,他既有良好的艺术感觉,又有超人的表达能力,对电影工艺十分精通。张艺谋无疑具备了一个优良导演的所有素质。
西影和全国其它制片厂得了一个通病:僧多粥少。导演部门几十口人,每天都在为文化部电影局给各厂规定的那几个拍片指标你争我夺。没有相当的艺术实力和良好的人事关系,那珍贵的拍片权绝难到手。而且这还必须以有一个好的本子为前提。但吴天明对张艺谋说:"你就只管抓本子,我只要当一天厂长,你想拍什么我就让你拍什么。"
可以说,莫言的小说《红高梁》就是为张艺谋这类人写的。它太强烈了。无论是造型、意念、情节,还是动作、情感,都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它的神髓与张艺谋的素质彻底契合。应当说,自张艺谋看中小说《红高梁》那一天起,他的蕴藏已久的能量得到了空前的、彻底的大爆发。处境艰难的中国电影将为之受益,张艺谋的理想将成为现实,他的事业将达到一个崭新的高峰。而与此同时,那个自幼热爱艺术的、宽容大度的、心静如水的、艰难等待她心爱的男人的肖华,将面临她人生道路上的巨大灾难。
张艺谋和巩俐
这次不同于以往,不知为什么,张艺谋和巩俐的关系在《红高梁》组已是尽人皆知,但就是没有人议论,没有人在厂里乱传,也没有人告诉肖华。《红高梁》组的一个人后来说:"电影厂,导演玩几个女人太平常了,更何况张艺谋这样有身份、高档次的人。当时我们以为他和巩俐不过是心血来潮,做几天露水夫妻,戏一结束关系就断的。人家巩俐也有男朋友。没想到他俩动了真格的。"
八七年,张艺谋从《红高梁》外景地返厂。去迎接他的肖华发现张艺谋面色发灰,一脸疲惫,精神颓唐,心力憔悴。到了家里,他既未表露多少热情也没有主动情绪,对末末也不过是敷衍地问两声而已。肖华认为张艺谋一定是太累了,因为《红高梁》是他执导的第一部片子,他会为此拼命。情况也的确如此。在外景地,张艺谋事必躬亲,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张艺谋回厂后,开始搞剪接。肖华发现张艺谋晚上经常出去,问他干什么,回答说是去打长途电话。但是打电话张艺谋不去厂电话室,而是跑到位于西安市中心的钟镂邮电局去打。
肖华本来是个比较敏感的人,但她至今也弄清当时为什么那么迟钝,对张艺谋的表现没有一丝怀疑。尽管她发现张艺谋有些冷淡,有些心事重重,但她均以"他在外面事情太多"加以解释。张艺谋只要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她就觉得无比充实,什么也不愿想。
肖华知道张艺谋与巩俐的关系,是那天准备洗张艺谋脱下来的衣服,发现口袋里有一封巩俐从北京给张艺谋写来的信。
张艺谋之所以选中巩俐主演《红高梁》,是由于巩俐富有激情和极好的悟性,热情奔放,爽直而大胆,具有火一般的性格。他俩的关系尽人皆知之后,外电报道巩俐不止一次面对国内外新闻出版界坦率地表露过自己的观点和想法:"我爱红、黑、白三色,因为那是张艺谋喜欢的颜色;我这辈子非张艺媒不嫁;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就是喜欢有才能的人。"巩俐就是这样一个有个性,敢做敢当与《红高梁》中"我奶奶"性格相似的人物。她写给张艺谋一个人看的情书,其坦率与炽烈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那是一个天气阴郁的下午。肖华浑身颤抖着看完这封信,思维没有了,浑身麻木了,只觉脸上一阵阵发冷。从未想过的事一朝成为事实摆在面前,一切显得那么陌生,她浑身上下所有器官和意识都拒绝接受这样的现实。但过了一会儿,肖华又回过神来,认为巩俐年轻幼稚,可能有些夸张其辞,故做惊人之语。
晚上张艺谋回来了。他一见肖华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好。因为肖华不再有那种十几年如一日的既恭顺又平静的微笑。
肖华拿着巩俐的信问:"她说都是真的?"在问这句话的同时,肖华愚蠢地希望听到张艺谋回答:"她胡说呢,夸张得没边了。"
然而张艺谋沉思了一下,嗓音低沉但口齿清晰地说:"是真的。我不应该骗你。"
听到这话肖华脑子轰地一声。她知道张艺谋的办事方法,她知道张艺谋每说一句话的份量。她清楚地感到事态的严重程度,因为张艺谋毫无疑问地陷进去了。
肖华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泪水像小河一样流淌,心里隐隐作痛。张艺谋一动不动站在肖华对面,面色如铅,浑身上下像一个历经数载风雨的石桩。
肖华慢慢恢复了意识,她第一句带着哭腔的问话就是:"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对面的那个"石桩"动了。张艺谋将两手放到刚长出不到一公分长头发的头上,粗糙的手指简直像要抠到头皮里面。"我也不知道。"他闷头闷脑地说。
"不知道?!"肖华浑身冒火。肖华的嗓音一惯细软微小,有点儿像《一江春水向东流》中的白杨。但此刻她不知哪来那么大的气,嗓音是那么尖利震耳,把张艺谋吓了一跳。
张艺谋惊异地白了肖华一眼,没吭声。
肖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不像有知识有涵养的女人所为,她强压火气:“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和她...总有个原因。”
张艺谋一动不动望着肖华脑后的一个什么地方,紧皱眉头,似乎十分痛苦。由于不停地咬牙,他耳朵前面的皮肤一起一伏。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真的说不清楚。在组里我和她接触的机会比较多..."接下来,平日在家不爱说话的张艺谋将他和巩俐由认识到产生感情以至发展到什么地步,毫不隐讳,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肖华。最后张艺谋承认是自己昏了头。
张艺谋所说的内容对肖华来讲尽管异常可怕和令她痛苦,但她清晰地感到张艺谋对她是诚实的,张艺谋不想对她有任何欺骗。丈夫的光明磊落使她又对张艺谋充满爱恋和敬意。尽管她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当一个男人将一桩感情纠葛或者风流韵事的责任完全自己一人承担,那他就是动了真情,已经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
"这些天你都是给她打电话?"肖华问。
"有的是,有的不是。组里包括她有几个演员在北京,我和他们谈过些天来厂里录音的事。"
"为什么非要跑到钟楼去打?"
"钟楼是直拨电话,快。"
一想到他们又要见面,肖华简直气疯了。但这次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不让声音颤抖:"你们打算怎么办?"
张艺谋沉默了一下,直愣愣地望着肖华,用沉闷但语调清晰的口吻说:"这件事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准备和她断.....不过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是那种随便交朋友的人,你要给我时间,不要逼我,让我慢慢和她断。"
不管怎么样,张艺谋在这个事情上与他对待事业一样,算条汉子。他汉有躲闪,没有推卸责任,没有廉价的花言巧语。尽管事情发展的结局是他没能与巩俐断了,但在当时,在他面对肖华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是真的下决心要和巩俐断的。直到今天,肖华仍坚定地这样认为。
肖华说:"我相信张艺谋的话,因为他决不是那种随便说话、轻易许诺的人,凡是他办不到的事他决不答应。而他一旦答应下来的事情就全力以赴地办好,他有的是能力,决不拖泥带水。我相信他,我之所以能支持得住,就在这儿。我当时认为男人整年整月在外头太辛苦,睡不好吃不好,又没什么好消遣的,容易在身边的女人身上找些安慰。我分析张艺谋无非是对巩俐有些好感,有些共同语言。加上巩俐为人热情,比较主动,能在生活上照顾张艺谋,所以张艺谋就和她好,戏一完两人就算了。我知道感情这种事是不能一刀切的,要有个过程,我相信张艺谋的毅力。张艺谋有家有口,巩俐也有男朋友,他俩不可能长远。另外,张艺谋事业心强,一贯又不喜欢儿女情长,不可能在这种事上陷得很深,不能自拔。所以当时我虽然很难受,但决定不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我这个人比较正统守旧,很爱面子,张艺谋平常也很注意影响,我俩关系的谐合是人所共知的。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对我,对张艺谋都不好。我平常不太爱上别人家串门,消息很闭塞,当时我还以为别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其实人家都比我知道得早---就抱着不声不响的态度,想把这件事能瞒过去就瞒过去算了。我什么都认了算了。我这人反正一辈子都是等,我提醒自己一定要耐心,不要和他闹,等他和巩俐慢慢断。"
张艺谋说到做到,的确在感情的旋涡中拚命挣扎,寻找和巩俐断的方法。《红高梁》在厂里做后期期间,队除了工作之外尽量避免和巩俐单独在一起。工作之余他也不出去串门,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他买了许多家庭与生活方面的杂志,每天看到深夜,似乎是想吸引自己不去想别的,也似乎是想从那些杂志中找到指引他步出迷途的良方。据肖华观察,那一个时期张艺谋异常痛苦。他饭量极小,睡觉也不安稳,面色很难看,像是在生大病。肖华说:"他理智上想断,感情上断不了,正在做拚命的斗争。看理智超越感情呢还是感情战胜理智。有时我觉得他非常可怜。"
这一个阶段,张艺谋、肖华复杂的感情历程上几乎出现了曙光。张艺谋和巩俐的事情传到巩俐所在的学校中央戏剧学院,校方十分恼火,通知巩俐要注间影响,不要成为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同时限制她外出。据说巩俐在东方歌舞团舞蹈的男朋友也打过巩俐几次。另外,张艺谋也在回转。他在出访夏威夷期间,给肖华写了一封长信,虽无正面提及他和肖华的关系,但一方面问寒问暖,另一方面详细地叙述了他在夏威夷的所见所闻,一改这几年无心思和肖华谈什么的习惯,露出无限关怀之意。结尾张艺谋还写了一句含意颇深的话:"我一定要回到你身边。"
婚变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世上的事的确就是如此令人感慨。《红高梁》一声霹雳,惊醒了西方人对中国电影所持的蔑视与迷幻,西柏林影坛为张艺谋酿造的强烈而醇厚的美酒所陶醉。张艺谋的事业达到了令人羡慕的高峰,而肖华的命运则跌入黑暗痛苦的深谷。那封来自风光绮丽 的夏威夷的长信,成了张艺谋、肖华感情破裂、婚姻终结之前的回光返照。
肖华说:"张艺谋终于没有超越自己,理智让给了感情。他和巩俐的关系之所以发展到无可挽回的程度,应该说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张艺谋把握不住自己,二是有适合他俩关系发展的环境。"
自从那尊金光闪闪的金熊随着张艺谋进入国境,情况立即大不一样。电影界和一些大专院校沸腾了。雪片一样的请柬送到张艺谋和巩俐的手中。张艺谋和巩俐双双出席数不清的宴会、座谈会、报告会、首映式和文艺演出。他俩一同乘车,一起吃饭,朝夕相处。这时他俩在一起已经是名正言顺,不但中央戏剧学院无权干涉,就连肖华也无权干涉了。纵然肖华知道这种情况对她很不利,却只能焦急而无可奈何。
那一个时期,张艺谋每次回来总是情绪低落,心情抑郁。肖华见他不怎么说话,也不好问,便尽量对他百依百顺,将家里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给他创造一个能好好休息的环境。徒劳地用张艺谋早已熟悉并习惯了的关怀方式去打动他。
一天,肖华小心翼翼地问张艺谋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张艺谋极为郁闷地说:"没有出名想出名,出了名也就那么回事,我简直不想干了。"
肖华说:"你现在并不是事业的顶峰,你还有潜力,你还能做出更大的成绩,去戛纳、去获奥斯卡奖。只是你要心情平静,少在公共场合露面,那样除了累人再没有什么意义,太耽误你的时间。你要干大事,你要步步高,你要每一部片子都成功,你不要成为昙花一现的人物。让人们感觉你在各方面都是强人。你不要把心思用在不该用的方面。大道理你都知道,用不着我多说。"
肖华的劝告可谓委婉含蓄,但或许正是这种委婉含蓄铸成了她失去张艺谋的必然结果。因为巩俐似乎正是由于她的热情奔放赢得了张艺谋的心。不久,张艺谋连家也不回了,要么住在朋友家,要么住在招待所里。
一天,张艺谋做了平生唯一一件违背诺言的事:他平生第一次以不坚定的、不连贯的口齿清的语调对肖华说:"我们离婚吧。我做了努力,但是....我们已经不能分开了.....我对不起你和末末。"
当时的情况用肖华的话说就是:"虽然我早有思想准备,可是一旦亲耳听到他站在我面前亲口说出来,我简直懵了,像昏过去一样,什么思想也没有了。"
肖华坚决不同意离婚,这是她清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个反应,也是东方女性对男人提出离婚 时的第一个反应,当然也是失去自我的女性的第一个反应。
此时,张艺谋的婚变在西影厂已是尽人皆知,社会上也已开始广泛流传。张艺谋的确是个像样儿的男人。在他大红大紫之际提出离婚,而他的妻子又是那样的贤惠,巩俐又是那样的年轻漂亮,这的确是一个不佳的、极为被动的、引火 烧身的时机。报刊能捧红一个人,但也可以让他身败名裂,中国人一贯同情弱者,讲究道德,陈世美、秦香莲的悲剧在人们的观念里根深蒂固。再对国家有贡献的人,只要在男女之爱上出格,他头上的万丈光芒也会消失殆尽,成为公众舆论打击的对像,稍微宽容一些的人起码也会说:"他不过也是个普通人嘛。"
其实,正如彻头彻尾的圣洁不存在于普通老百姓中间一样,圣洁也不存在于那些大智大勇、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人类精英之中。人都有世俗的一面。能创作出众口传颂的《饮酒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的张艺谋也不例外。看来张艺谋这一点是明确的。他不想造神。本来他可以和巩俐暗中来往,像许多中国人那样维持一个家的表面平静,为报刊杂志奉献一个道德典范。
巩俐年龄还小,正在事业的关键时刻,并未提出和他结婚。而肖华,则有的是耐性,从长远计,肖华肯定会默默忍耐下去。张艺谋完全有可能将就两年,躲过目前这最危险的时刻。
但张艺谋不愿欺骗别人,也不愿欺骗自己。他不想苟且人生,而是要亮亮堂堂地活。明明白白地行。为此他宁可损失罩在头上的光环。
包括吴天明在内的一些人组成了一支颇具规模的劝说大军,力劝张艺谋不要休掉糟糠之妻。许多女人纷纷给肖华出主意,让肖华痛骂巩俐;要不去法院告巩俐是第三者插足,破坏别人家庭。有的甚至让肖华找人收拾巩俐一顿。张艺谋、肖华的双亲从报上知道了儿女的婚变之后(此事肖华对家里一直守口如瓶)也苦口婆心展开劝说攻势。
不久,张艺谋、巩俐双双被中外合拍的巨片《古今大战秦俑情》聘为主角,外景就在西安 及其周围郊县。两人频繁一起从西影厂出入。有人气愤地对肖华说:"你怎么能忍受得了?看巩俐那目中无人的样子,你怎么不当着张艺谋的面骂她,她能有今天,还不是全靠张艺谋的抬举?她应该向你赔罪才对!"
肖华一直沉默着,既没闹也没骂。她清楚不能全怪巩俐。尽管肖华恨巩俐像狐狸精一样整天肆无忌惮地瞟着张艺谋,像火一样缠着张艺谋,形成他俩关系发展的极好机会,但将罪过推给巩俐那显然太不公平。肖华说:"不能全怪她,她年龄还小,从小在家里可能比较受宠,后来上了中央戏剧学院,那个环境里的人又比较开放,观念比较现代,所以她办事可能由着性子来,不考虑后果。这件事的关键是张艺谋,他应该能左右自己,他有控制局势的能力。"
对张艺谋,肖华知道既不能闹,托别人说情、向张艺谋施加压力也毫无意义。巩俐的男朋友就曾对巩俐诉诸武力,但越打越远。本来还有一丝感情的维系,一打,包准彻底断绝。那种做法实在不明智。这种事情,长官意志强加于人也不能奏效。"张艺谋决不是长官意志所能左右的人,弄不好适得其反。"肖华说。
有人对肖华说:"之所以能到今天这一步,就因为你太软弱,太不厉害,张艺谋和巩俐才得寸进尺,如果冲着张艺谋大闹,揭他的短,张艺谋害怕丢人,没准儿能和巩俐脱开。"肖华不以为然,她说:"张艺谋不是惧怕什么的人。"
肖华所持的,仍是她一二十年的看家法宝:忍耐与等待。她认为张艺谋是一时冲动,误入歧途,她相信张艺谋早晚会明白的。她不希望张艺谋在外界的压力下回头,而是希望他从心里感到应该回头。张艺谋就离婚问题多次征询过肖华的意见,肖华总是说:"我心很乱,你也要给我考虑的时间,等我心情平静了再说。"她采取的战术是拖。
对巩俐,肖华对她颇有成见。在西影,肖华常能碰见巩俐,巩俐也知道她是张艺谋的妻子,但从不与肖华打招呼。一次,张艺谋的腿被汽车撞伤,住在陕西宾馆。副厂长马继龙专门派一辆车,让肖华带着末末去看望张艺谋。到了陕西宾馆,找到张艺谋住的房子,发现巩俐坐在张艺谋的床边。
肖华让末末先叫爸爸,又指着巩俐对末末说:"叫阿姨。"末末听话地叫了一声:"阿姨",巩俐好像没听见。
肖华在房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巩俐俨然女主人一般,一会儿给张艺谋削个苹果,一会儿又给张艺谋剥只香蕉,全都送到张艺谋嘴上,体贴关怀之情令肖华极不自在。肖华说:"巩俐到底还是太小,不懂事。我都够不会做人的了,见了她还知道打个招呼,可她还不如我。当然,青年人在恋爱高峰可能啥规矩都忘了。"
张艺谋虽不在家住,倒也常回家看看。见了肖华,他总要尽量嗓音柔和而语义含蓄地问:"你近来心情咋样?"再不就是:"你有什么打算?"他是指离婚事宜。
肖华有时干脆不理他,有时说:"还那样。"她只有一个打算,不吵不骂,让张艺谋自己觉悟。
张艺谋也就不再罗嗦,像征性地逗一下末末,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在离婚这个问题上,张艺谋自己感觉处于劣势,对不起肖华,故而态度一直有些谦卑,不急不燥。尽管他不知肖华究竟如何打算,尽管有人告诫他"肖华是想拖死你"(的确有人给肖华出过这主意!)但他还是由着肖华的性子来,并不催她。张艺谋之所以不像一些人猴急了就诉诸法院,他一是不愿搞得焦头烂额,如同许多家庭变友为敌;二是认为肖华也得有个适应的过程。夫妻一场,不要说女人,男的都会搞得心力憔悴;三是想给末末留个好印像。末末毕竟是他女儿,身上流着张艺谋的血液,他决不愿对末末有任何损害。
张艺谋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能与肖华心平气和地谈通,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完全用不着非常手段。肖华也是这么理解张艺谋的:"他没有起诉到法院,因为我至今没有收到过法院传票。他不会那样做。如果他真要起诉,那倒是我把他看高了。"
张艺谋与肖华相爱二十多年,这次轮到他张艺谋等待。
就在张艺谋与肖华默默相持的阶段,肖华由单纯的痛苦与怨恨慢慢变为理智的思考。离婚看来是百分之九十九不可避免了。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她并不想拖张艺谋一辈子。哪天她想通了,心一硬,去办事处一签字,数十年姻缘也就算了了,也就随风散了。
即使万一不离,他张艺谋回头,破镜重圆也有裂痕。她心中的大厦已经倾倒,二十多年支撑着她生活的信念已全然崩溃,她心里不可避免地总有阴影。生活一旦刻薄地对待肖华,她还是一个有勇气的女性。她能够自立。她决不像一些人兴致勃勃所说的:"张艺谋只要不和肖华离婚,张艺谋怎么和巩俐来往肖华都没意见。"这纯粹是一种下流的诬蔑。无可否认,肖华希望张艺谋回心转意,不指望他早年的热情重现,只要能平静的生活她就满足了,但决不是以那样为代价。
肖华一直在思索:究竟什么原因使得张艺谋离她远去?张艺谋这个人毕竟不俗,在这种任何人都要陷得难以自拔的复杂的感情纠葛中显出与众不同的素质。自他提出离婚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指责肖华什么。他不愿提及肖华的缺点,只承认原有的感情业已消失。他认为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评价肖华的优劣。爱情的核心是情感,真正相爱的人们对对方的缺点可以忽略不计。实在没有必要一旦感情破裂就翻出陈年烂谷子数叨人家。
张艺谋在上电影学院期间曾多次批评过肖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老那么忧郁,他说每次接到肖华的信几天都不安宁。他在广影时曾批评过肖华个人奋斗精神少,想干什么事得别人给打基础,没有条件就不干。另外张艺谋也多次说肖华家务不行,干活儿不麻利。他认为家务活儿就那么多事情,七里咔嚓几下就干完了。但肖华认为这些都不是主要。
对照巩俐身上的一些特点,肖华意识到了一些什么。肖华说:"其实我不是那种十分封建保守的女人。我知道喜新厌旧是人的一个特点,虽然我不赞成这样。但是我能理解。感情这种东西是双方的,只要你身上优点多,对方就能爱你爱得长。这一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意识到我的一些东西迎合不了他。我这人虽然比较理智,但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热情不够,庄重有余。这是张艺谋多次批评我的。他嫌我太文静,对他不表示太多的热情。他认为在外面文静持谨是可以的。但是两个人在家里应该外露一些。张艺谋外形较冷,不爱说话,却内心喜欢强烈的东西,而我正好缺乏这种强烈。我这人太内向了,也不爱说话,平时想念他,总感觉害羞,难以说出口。缺乏表达。对待一些感情上的事情不爱发表议论,想法老藏在心里,外表总是很平静,引不起他的复方木尼孜其颗粒用法北京治疗白癜风好处有哪些